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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沧澜城·暗流初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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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碾过最后一段崎岖土路,冲出了野猪林浓密的阴影。刺目的阳光骤然泼洒下来,前方豁然开朗。丘陵起伏如凝固的碧浪,延伸向远方薄雾缭绕的地平线。在那薄雾尽头,一座青灰色的巨城拔地而起,巍峨的城墙如同匍匐的远古巨兽,沉默地俯瞰着通往它脚下的蝼蚁般的人流——沧澜城,终于近在眼前!
城门的轮廓在视野中迅速放大。包铁的厚重城门敞开着,箭楼高耸,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甲胄鲜明的士兵在城墙上巡弋,城门口排起了蜿蜒的长队,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到了!按计划!”晏离低喝一声,勒住缰绳,将骡车停在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的路边树荫下。
三人迅速下车。晏离手脚麻利地从车厢角落翻出一个破旧斗笠和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粗布面巾。柳轻漪则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陶罐,里面是细腻的土黄色粉末。她指尖沾了些粉末,示意沈凝靠近。
沈凝沉默着,将横在膝上的寒潭枪置于身前。他双手握住枪杆中段,指节在几个不起眼的凸起处快速按动、旋转。几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响起,那杆冰冷沉重的长枪竟应声从中断开!枪头连同小半截枪杆为一截,后半截枪杆为另一截。断口处并非平滑,而是布满了精巧繁复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显然并非临时断裂。
晏离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啧啧称奇:“好家伙!沈木头,你这手绝活!落霞宗的宝贝果然非同凡响!”他心中暗忖,江湖上虽也有能工巧匠打造组装兵器,但像这般举重若轻、机关精妙的,绝非寻常。沈凝身上背负的秘密,恐怕比想象中更深重。
沈凝没有回应晏离的惊叹,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用一块厚实的油布将两截枪杆仔细包裹,再用绳索牢牢捆扎结实,负在背后。那包裹的形状,乍看之下,确实像一根粗壮的长矛,或是挑夫肩上的扁担。他动作沉稳,眼神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心底却如寒潭深水,波澜不惊。落霞宗“天工”之术,分合如意只是皮毛,此枪玄机远不止于此。知道的越少,对他们,越是安全。
与此同时,柳轻漪已将调好的粉末轻轻涂抹在沈凝的脸颊、额头和鼻梁两侧。那土黄色的粉末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瞬间柔和了他冷硬的面部线条,让轮廓变得模糊,肤色也黯淡了几分,仿佛蒙上了一层风霜。晏离立刻上前,将斗笠扣在沈凝头上,宽大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再用那块粗布面巾将他的口鼻和下巴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余一双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下。
“成了!”晏离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伪装后的沈凝,满意地拍了拍手,“这下好了!脸遮了大半,轮廓也糊了,再配上这根‘扁担’…啧啧,跟通缉令上那个‘发面馒头’简直是云泥之别!亲娘来了怕也认不出!”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紧张。
柳轻漪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破绽,才微微颔首:“嗯,应无大碍。”
三人重新上车。晏离驾车,缓缓汇入城门口等待入城的队伍。队伍缓慢移动,城门口的景象愈发清晰。几名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卫兵正挨个盘查入城的人车,神情严肃。旁边一个简陋的木棚立柱上,赫然贴着那张画风滑稽的通缉令——圆脸塌鼻小眼的“发面馒头”画像,以及“擅使长枪,枪法凌厉”的刺眼描述。
晏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容,甚至跟旁边一个赶牛车的老农攀谈起来,打听城里的米价。柳轻漪坐在车厢内,看似平静,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捻住了几枚淬了麻药的银针,指尖冰凉。沈凝则低垂着头,斗笠和面巾将他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严密封锁,只有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评估着每一个可能的威胁。
终于轮到他们。
“停下!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卫兵走上前,用长矛的木柄重重敲了敲车辕,粗声喝问。
“军爷辛苦!”晏离立刻跳下车辕,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点头哈腰,“小的是打北边石滩集来的,带着妹子妹夫进城探亲!顺道…捎带点土货,做点小买卖!”他指了指车厢,“车里是我妹子柳姑娘,还有我妹夫…唉,他身子骨弱,染了风寒,怕风怕得厉害,这才裹得严实些,您多担待!”
卫兵狐疑地探头往车厢里看了看。柳轻漪适时掀开车帘一角,露出温婉平静的脸庞,微微颔首:“军爷。”沈凝则配合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嘶哑,身体微微蜷缩,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
卫兵的目光如刀子般在沈凝身上刮过,又瞥了一眼他背后那根油布包裹的“扁担”,最后落在了木棚柱子上那张醒目的通缉令上。他拿起通缉令,皱着眉头,目光在画像和沈凝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丝相似之处。
时间仿佛凝固。晏离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柳轻漪袖中的银针蓄势待发,只需一瞬。沈凝的身体虽未动,但每一寸肌肉都已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暴起。
卫兵盯着沈凝看了半晌,又低头看看通缉令上那张模糊圆润的脸,再抬头看看眼前这个蒙面戴笠、身形挺拔(即使伪装病弱,骨架仍在)的“病人”,最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挥挥手:“不像不像!差得十万八千里!这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滚吧滚吧!下一个!”
晏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道谢:“谢军爷!谢军爷明察!”他飞快地跳上车辕,一甩鞭子,“驾!”骡车缓缓驶入幽深的城门洞。
当车轮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重新沐浴在沧澜城内的喧嚣与阳光下时,三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呼…吓死小爷了!”晏离夸张地拍着胸口,大口喘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那破画谁认得出来啊!沈木头,就你这玉树临风、英姿飒爽的范儿,往那一杵,别说通缉犯,我看招一堆桃花还差不多!是吧柳姑娘?”他回头冲着车厢挤眉弄眼,试图用玩笑驱散残余的紧张。
柳轻漪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闻言忍不住莞尔一笑,眼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晏大哥说得是。那画像…委实太过离谱。”她看向沈凝,目光柔和。
沈凝抬手,缓缓拉下面巾,摘下斗笠,露出依旧平静但眼神稍缓的脸,低低“嗯”了一声。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下来,只是握着油布包裹的手指,依旧收得很紧。
沧澜城内,景象与城外截然不同。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绸缎庄、酒楼、茶馆、当铺、铁匠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各异,富商、百姓、江湖客、胡商,形形色色。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牲口的腥臊以及淡淡的药草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的是这座巨城特有的、喧嚣而旺盛的生命力。
三人无心欣赏这繁华,当务之急是处理掉骡车,换取盘缠。
晏离驾车在城中转悠片刻,很快找到一家挂着“张记车马行”招牌的铺子。铺面不大,门口拴着几匹无精打采的驽马,一个伙计正靠着门框打盹。
晏离停下车,跳下去,脸上瞬间切换成精明市侩的笑容,声音洪亮:“伙计!掌柜的在吗?有大买卖上门啦!”
伙计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打量了一下晏离和他身后那辆破旧的骡车,兴趣缺缺:“啥买卖?”
“卖车!”晏离用力拍了拍骡车板,“瞧见没?老骡子,腿脚稳当!车架子,厚实!拉个千八百斤跟玩儿似的!掌柜的给掌掌眼,开个公道价?”
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踱步从里屋出来,正是掌柜。他慢悠悠地围着骡车转了一圈,掰开老骡的嘴看了看牙口,摇摇头:“骡子老了,牙口都松了。车也旧了,木头都朽了…最多…二两银子!”
“二两?!”晏离立刻拔高嗓门,一脸痛心疾首,“掌柜的!您这价也太不厚道了!您再仔细瞧瞧!这骡子,老当益壮!您看这蹄子,多硬朗!这车架子,松木的!厚实着呢!您再看看这车轱辘,榆木疙瘩,结实耐用…”他唾沫横飞,指指点点,把一辆破车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掌柜被他吵得脑仁疼,连连摆手:“行了行了!小伙子,你这嘴皮子可真能翻出花来!这样吧,看你风尘仆仆也不容易,三两!不能再多了!”
“三两?掌柜的,您再加点!四两!四两我就忍痛割爱了!您看这…”晏离继续软磨硬泡,表情生动。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最终,晏离以“四两五钱”的价格成交!掌柜的似乎急于打发他走,竟也爽快地同意了。
晏离拿着四两五钱银子(四两整银,五钱碎银),喜滋滋地回到车厢:“搞定!卖了四两五钱!”
沈凝接过银子,在掌心掂量了一下,眉头却微微蹙起。这价…高得有些反常。一辆老骡破车,在寻常地方能卖二两已是高价。这掌柜的…未免过于爽快。而且,这车马行位置偏僻,却恰好被他们找到?一丝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涌动。这顺利,隐隐透着被人安排好的痕迹。
晏离却浑不在意,一把拿过银子,笑道:“高还不好?说明我口才棒!掌柜的被我说晕乎了呗!走!先去钱庄换成铜钱,好花用!”
很快,晏离在街角的“汇通钱庄”将银子换成了四串沉甸甸的一千文铜钱(四贯)和五百文散钱。他将两串铜钱(两千文)递给柳轻漪:“柳姑娘,这钱你拿着,去买药材!药箱空了可不行!”又将一串铜钱(一千文)递给沈凝:“沈木头,这钱你拿着,和柳姑娘一起,买点干粮、清水,再添置两身换洗衣服!”最后,他拿着剩下的一串铜钱(一千文)和五百文散钱揣进自己怀里:“我去找客栈!咱们分头行动,效率高!”
柳轻漪和沈凝都点了点头。晏离想了想,又补充道:“沈木头,你…跟着柳姑娘吧。城里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安全第一。”他担心柳轻漪一个女子带着钱去买药不安全。
沈凝“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好!那咱们…一个时辰后,在城门口集合!刚进城,城门口最显眼!”晏离指了指来时的方向。
“好。”柳轻漪和沈凝应道。
三人分道扬镳。柳轻漪和沈凝汇入熙攘的人流,朝着药铺林立的街市走去。晏离则揣着钱,站在喧嚣的街口,望着眼前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巨城,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鲜活又略带压迫的力量。
沧澜城的繁华远超晏离的想象。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仿佛没有尽头,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各色招牌令人眼花缭乱。绸缎庄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闪着光,酒楼的酒旗在风中招摇,茶馆里飘出清雅的茶香,当铺的铁算盘噼啪作响,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各异,锦袍玉带的富商,短打布衣的百姓,佩刀带剑、眼神警惕的江湖客,甚至还有几个穿着色彩鲜艳、高鼻深目的胡商。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炉的烧饼香、酒楼飘出的肉香、脂粉铺的甜腻香气、牲口市传来的腥臊味,还有淡淡的药草和尘土气息,共同构成这座巨城独特而旺盛的脉搏。
晏离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客栈——安全、隐蔽、不易被幽冥司眼线发现。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蜷缩在墙根下、衣衫褴褛的乞丐时,他心中一动。要打听消息,找这些人准没错。毕竟,他深知在最底层挣扎的人,往往掌握着最不为人知却也最真实的角落信息。
他走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那里坐着三四个乞丐,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晏离掏出十几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
“几位兄弟,打听个事儿!”晏离蹲下身,脸上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善笑容,“城里…有没有什么清净点、人少点的客栈推荐?最好…掌柜的人好,价钱也公道点的!”
铜钱的响声立刻吸引了乞丐们的注意。一个年纪稍大、脸上有疤的乞丐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来拿钱:“有有有!城西‘悦来居’!又大又干净!包您满意!”
另一个瘦高个乞丐也挤过来:“城南‘福临门’!便宜!掌柜的实在!”
晏离却把手一缩,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面黄肌瘦、怯生生的小乞丐身上。
“小兄弟,”晏离冲那小乞丐招招手,递过去一枚铜钱,“你来说说?知道什么好地方不?”
小乞丐犹豫了一下,看着那枚黄澄澄的铜钱,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声道:“…城北…‘忘忧栈’…人少…很清净…”
“忘忧栈?”晏离来了兴趣,又递过去一枚铜钱,“怎么个清净法?掌柜人怎么样?”
小乞丐见晏离和善,胆子大了些,攥紧铜钱:“掌柜的…是个女的…眼睛…看不见…客栈里…就她一个人…没什么客人…地方也偏…”
“哦?盲女掌柜?一个人?”晏离更感兴趣了,这听起来既安全又带着一丝神秘,“那客栈…安全吗?不会是什么黑店吧?”他又递过去两枚铜钱。
“不…不是黑店…”小乞丐连忙摇头,声音也大了点,“掌柜的…人挺好的…以前…听说是城外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干典当行,做古董生意的…后来…嫁到城里来…说是…和一个大门派的少爷定了娃娃亲…好不容易过门了…结果…那少爷家好像…不要她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客栈里…眼睛…好像也是那时候哭瞎的…她一直在等…等那个少爷回来…客栈…就一直开着…招不到伙计…也没什么人住…”小乞丐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同情。
晏离听得心头微动。盲女掌柜?被抛弃的富家小姐?苦苦等待?这故事听着就让人唏嘘,也让他瞬间觉得这地方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落脚点——偏僻、人少、掌柜无害且自顾不暇。他想了想,又递给小乞丐五枚铜钱:“小兄弟,你叫什么?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忘忧栈’吗?带到了,再给你十文!”
小乞丐眼睛瞬间亮了,紧紧攥住铜钱,麻利地站起身:“我叫小黄!丐帮小黄!爷!我带您去!”
“丐帮小黄?好名字!有气势!”晏离笑着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走!带路!”
小黄带着晏离,七拐八绕,穿过几条越来越僻静、越来越狭窄的小巷。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行人也越来越少,连阳光似乎都被两旁高耸的旧屋切割得稀薄了。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条幽深、略显阴暗的小巷尽头。巷子尽头,一座两层的小楼孤零零地矗立着。楼体灰扑扑的,木门紧闭,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模糊不清的字——“忘忧栈”。整座小楼透着一股子被遗忘的冷清和…难以言喻的阴森感。
晏离看着这环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地方…僻静是够僻静了,可看着怎么跟话本里的黑店似的?不过转念一想,越是这种地方,越不容易被人注意吧?而且掌柜的是个身世可怜的盲女…他们住进去,给点钱,也算帮帮她,还能图个清净安全。嗯,一举两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小黄熟门熟路地走到客栈门口旁边一个避风的角落,一屁股坐下,冲着晏离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齿:“爷!就是这儿了!忘忧栈!您有事儿再叫我!我就在这附近!保管随叫随到!记得啊,丐帮小黄!”他拍了拍胸脯。
晏离点点头,又摸出十文钱递给他:“谢了小黄!有事儿再找你!”
小黄欢天喜地地接过钱,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了。
晏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忘忧栈”紧闭的木门前。那木门颜色深暗,纹路深刻,紧闭着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他抬手,屈指,敲响了门环。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