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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药庐藏心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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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外,夜雨不知何时停了。灰蒙蒙的天光从洞口缝隙艰难地挤进来,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追兵的呼喝声早已消失在雨幕深处,仿佛昨夜的血腥奔逃只是一场噩梦。
地窖内,冰冷、潮湿、血腥与草药味交织。沈凝依旧保持着环抱晏离的姿势,一夜未眠。他用自己的体温,艰难地对抗着“蚀骨青”残留在晏离体内的阴寒。怀中的身体不再像昨夜那样剧烈颤抖,体温也回升了一些,但依旧冰凉,呼吸微弱而平稳,显然还在昏迷中。
柳轻漪靠着土壁,疲惫地闭目养神,但始终保持着警惕。听到外面雨停,她睁开眼,仔细倾听片刻,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沈大哥,雨停了。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可能还会回来搜查。我知道一个地方,是我在镇外采药时发现的废弃药庐,还算隐蔽,可以暂避。”
沈凝沉默地点点头。他小心地将晏离从怀中放下,让他平躺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上。晏离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嘴唇的紫绀褪去了一些,肩头包扎的布条上,渗出的血迹也变成了暗红色,不再有诡异的青黑蔓延。柳轻漪的拔毒散和沈凝的“笨拙”取暖,显然起了作用。
沈凝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身体,左肩和肋下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小腿外侧被宋墨踢中的地方也肿了起来。他强忍着不适,和柳轻漪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晏离从狭窄的地洞口抬了出去。
清晨的灰沙集边缘,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垃圾腐败的味道。三人避开大路,在泥泞的小径和荒草丛中穿行。柳轻漪在前带路,她对这片区域似乎很熟悉。沈凝背着昏迷的晏离,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泥水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一处位于山坳深处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破败院落前。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几间同样摇摇欲坠的土屋。这里显然荒废已久,但位置极其隐蔽,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
“就是这里了。”柳轻漪推开半扇腐朽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院子里杂草丛生,但正屋还算完整,屋顶虽有破洞,但勉强能遮风挡雨。屋内积满灰尘,墙角结着蛛网,但有一张还算完整的土炕和一个破旧的灶台。
柳轻漪迅速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带来的干净布单,从药箱里拿的。沈凝将晏离小心地放在炕上。柳轻漪立刻上前检查晏离的伤势和脉搏,松了口气:“脉象平稳了些,余毒未清,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需要静养和按时服药。”
她又看向沈凝:“沈大哥,你的伤也需要重新处理。”
沈凝沉默地点头,自己走到一边,解开染血的布条。左肩的箭创因为昨夜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血肉模糊。肋下的刀口也渗着血。小腿外侧一片青紫肿胀。
柳轻漪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钦佩。她拿出药箱,动作轻柔而专业地为沈凝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沈凝的皮肤,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和稳定。
“沈大哥…昨夜…多谢你。”柳轻漪一边包扎,一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她指的是沈凝扑向弩箭救她的事。
沈凝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平静:“不必。”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柳轻漪抬头看了他一眼。晨光透过破窗,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舍身一扑只是她的错觉。但这种沉默的、不求回报的强大保护,却在她心中激起了更深的涟漪。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包扎的动作更加轻柔了几分。
包扎完毕,柳轻漪起身:“我去找些水和柴火,熬点药和粥。”她拿起角落一个破瓦罐,走出了屋子。
沈凝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目调息,恢复体力。炕上的晏离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些。
过了一会儿,柳轻漪端着半罐清水回来,又抱了些干柴。她熟练地生起火,架上瓦罐烧水。然后,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种晒干的草药和一小把米。她仔细地挑选、清洗,放入瓦罐中慢慢熬煮。
很快,一股混合着草药清香和米香的温热气息在破败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驱散了部分阴冷和霉味,带来一丝难得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柳轻漪专注地看着火候,时不时用树枝搅动一下瓦罐里的粥。火光映着她温婉清丽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被她轻轻拢到耳后。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保护的对象,而是成为了这个小团体暂时的支撑者。
粥熬好了,粘稠适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柳轻漪盛了一碗,走到沈凝面前:“沈大哥,先喝点粥吧,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温柔,眼神里带着关切。
沈凝睁开眼,看着递到面前的碗,沉默了一下,伸手接过:“多谢。”他低头,默默地喝了起来。粥的味道很清淡,带着草药的微苦,但温热熨帖,确实让他冰冷的身体舒服了一些。
柳轻漪又盛了一碗,走到炕边,准备喂晏离。晏离依旧昏迷,牙关紧闭。柳轻漪尝试了几次,粥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来。”沈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放下自己的碗,从柳轻漪手中接过粥碗和勺子。他动作依旧笨拙,但比柳轻漪更有力气。他一手捏开晏离的下颌,一手舀起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这一次,晏离似乎有了些微弱的吞咽反应,虽然大部分粥水还是流了出来,但总算咽下去了一些。
柳轻漪站在一旁,看着沈凝专注而笨拙地喂晏离喝粥的样子,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这个男人,冷得像冰,硬得像铁,可对待同伴(尤其是晏离),却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笨拙的温柔。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既感到震撼,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就在这时——
“咳咳…咳…”炕上的晏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呛出了不少粥水。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沈凝!那张冷硬的脸近在咫尺,眉头微蹙,手里还拿着沾着粥水的勺子。
“沈…木头?”晏离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浓的虚弱和茫然,“你…你喂我喝毒药呢?”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试图用惯常的玩笑掩饰自己的虚弱和尴尬。
沈凝没理会他的玩笑,只是沉声道:“醒了就好。喝粥。”说着,又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晏离下意识地张嘴,这次顺利咽了下去。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他转动眼珠,看到了站在沈凝身后、正关切地看着他的柳轻漪。
“柳…柳姑娘?”晏离有些惊讶,随即想起昨夜地窖里模糊的记忆,“谢…谢谢你救…”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柳轻漪连忙上前:“晏公子,你余毒未清,少说话,多休息。”她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这是清心丹,你先服下,稳定心神。”
晏离就着沈凝的手喝了口水,吞下药丸。他感觉稍微好受了些,目光在沈凝和柳轻漪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柳轻漪身上,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柳姑娘真是…菩萨心肠…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熬这么香的粥…”他故意深吸一口气,做出陶醉状,“嗯…真香!比我那霉泡面强一万倍!”
柳轻漪被他逗得微微一笑:“晏公子过奖了。你伤得重,需要温补。这粥里加了安神补气的草药,你多喝点。”说着,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沈凝手里的碗和勺子,“沈大哥也累了,我来喂晏公子吧。”
沈凝沉默地将碗勺递给她,退开一步。
柳轻漪坐到炕边,动作轻柔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晏离嘴边。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带着医者的仁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伤员的怜惜?至少在晏离看来是这样。
晏离张嘴喝下粥,眼睛却瞟向站在一旁的沈凝。他看到沈凝只是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不知为何,晏离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刚才醒来时,是沈凝在喂他,虽然笨拙,但那感觉…不一样。
柳轻漪又舀起一勺粥,递过来。
晏离眼珠一转,突然“哎哟”一声,假装不小心碰到了肩头的伤口,身体微微一侧,刚好避开了柳轻漪递过来的勺子,那勺粥差点洒在炕上。
“怎么了?碰到伤口了?”柳轻漪紧张地问。
“没…没事…”晏离龇牙咧嘴,眼神却瞟向沈凝,“就是…就是这姿势不太得劲…沈木头,要不…还是你来?你力气大,扶着我点,我喝得舒服些。”他故意把“舒服些”三个字咬得重了些。
柳轻漪动作一顿,有些尴尬地收回勺子。
沈凝看了晏离一眼,没说什么,走过来,一手扶住晏离的后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却没有去接柳轻漪的碗勺,而是直接对晏离说:“张嘴。”
晏离愣了一下,看着沈凝近在咫尺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看旁边端着碗、有些无措的柳轻漪,心里那点莫名的酸涩和别扭,忽然就散了。他乖乖张嘴,任由沈凝接过柳轻漪手里的勺子,喂他喝粥。
这一次,他喝得很安静,没再作妖。
柳轻漪站在一旁,看着沈凝专注地喂晏离,晏离难得安静地配合的样子,眼神微微闪烁。她刚才清晰地感受到了晏离那一瞬间的排斥和故意的“不舒服”。她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中那份对沈凝朦胧的好感,第一次让她感到了一丝…微妙的窘迫和失落。她默默地退开,去收拾药箱和灶台。
屋子里只剩下勺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尴尬和试探的氛围,在三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休整才刚刚开始,而人心,远比伤势更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