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粥暖试人心 ...
-
废弃药庐的日子,在紧张与疲惫中,竟也流淌出几分诡异的平静。追兵的踪迹似乎被那场夜雨冲刷干净,至少暂时没有出现在这片隐蔽的山坳。但这平静之下,是三人各怀心事的暗流涌动。
晏离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快。柳轻漪的医术确实精湛,加上他本身年轻底子好,那“蚀骨青”的余毒被拔除大半后,剩下的寒气虽让他时不时打冷战,但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肩头那个贯穿的窟窿,依旧狰狞,每次换药都疼得他龇牙咧嘴,骂骂咧咧。
“嘶——!轻点!柳仙子!您这是换药还是刮骨疗毒啊!”晏离趴在炕上,光着半边膀子,肩头敷着黑乎乎的药膏,疼得额头青筋直跳。
柳轻漪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按压着药膏边缘,让药力渗透:“晏公子,这‘生肌散’药性霸道些,忍一忍。若不清干净腐肉,伤口难愈,还会留个大疤。”她语气平静,带着医者的专业和不容置疑。
“留疤就留疤!大老爷们儿怕什么!”晏离嘴硬,但身体还是诚实地绷紧了肌肉。
沈凝坐在屋子另一头的破木墩上,正用一块磨刀石,沉默而专注地打磨着寒潭枪的枪尖。枪尖在石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他偶尔抬眼瞥一下炕上的方向,看到晏离疼得扭曲的脸和柳轻漪专注的侧影,眼神没什么波动,只是握着枪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换好药,柳轻漪仔细地给晏离包扎好,然后净了手,走到灶台边。灶上,瓦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熬着粥,米香混合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弥漫在屋子里。她掀开盖子看了看,用木勺搅了搅,又加了些切碎的野菜叶子进去。
“晏公子,沈大哥,粥好了。”柳轻漪盛了两碗粥。她走到沈凝面前,将其中一碗递给他。碗里的粥明显更稠一些,米粒饱满,野菜鲜嫩,还飘着几片切得薄薄的肉干,是她之前冒险去镇上换来的。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些:“沈大哥,你内伤未愈,气血两亏,这粥里我加了黄芪和红枣,最是补气。趁热喝吧。”
沈凝停下磨枪的动作,接过碗:“多谢。”声音依旧平淡,但比起之前的“不必”或沉默,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他低头看着碗里明显更丰盛的粥,又抬眼看了看柳轻漪。柳轻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啧!”炕上的晏离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咂嘴声。他伸长了脖子,看着柳轻漪手里另一碗明显“清汤寡水”、只有零星米粒和野菜的粥,又看看沈凝碗里那几乎堆成小山的“豪华版”,嘴角勾起一抹极其不爽的弧度。
“柳仙子,”晏离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明显的酸意和调侃,“您这心偏得,都快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吧?同样是伤员,同样是流落他乡的可怜人,怎么待遇差这么多呢?沈兄那碗都快堆成小山了,我这碗…啧啧,清汤寡水,捞半天连片肉沫都看不见!哎哟喂,我这心啊,拔凉拔凉的!比那‘蚀骨青’还凉!”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做出痛心疾首状,眼神却瞟向沈凝,带着点促狭和挑衅。
柳轻漪端着粥碗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窘迫得有些手足无措:“晏公子…你…你别胡说!沈大哥伤势比你重得多!他内腑受了震荡,气血亏损严重,自然需要更精细的温补调理!你…你的伤主要在皮肉,这粥清淡些,反而利于伤口恢复…”她努力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沈凝端着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晏离那碗确实显得寡淡的粥,又看了看晏离因为失血和余毒而依旧苍白的脸,以及那故意做出的夸张委屈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柳轻漪和晏离都愣住的举动。
他端着碗,走到晏离的炕边,然后——将自己碗里那几片珍贵的肉干和大部分红枣、黄芪,用勺子拨到了晏离的碗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吃。”沈凝言简意赅,把晏离那碗变得丰盛了些的粥塞回给他,然后端着只剩下米粒和野菜的清粥,坐回自己的木墩上,低头,默默地喝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晏离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好东西”,又看看沈凝面无表情喝粥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柳轻漪那从窘迫变成失落又带着点复杂情绪的眼神,一时间竟忘了继续阴阳怪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那碗变得“豪华”起来的粥,喉头滚动了一下,心里那股莫名的酸涩和别扭,竟被一种更古怪的、带着点暖意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他默默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混着肉干和红枣的粥塞进嘴里,用力嚼着,没再说话。
柳轻漪看着这一幕,心头五味杂陈。沈凝的举动,公平得近乎冷酷,完全无视了她的心意和区别对待。她精心为沈凝准备的温补,就这样被轻易地分给了晏离。失落是难免的,但看着沈凝那平静无波的脸和晏离埋头猛吃的样子,她又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或许,沈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有最直接的公平和守护。她默默地将自己那碗粥放在灶台边温着,转身去整理药草,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喝粥的细微声响和磨枪的沙沙声。气氛有些微妙,尴尬中又透着一丝奇异的和谐。
过了一会儿,晏离似乎缓过劲来了。他几口扒拉完碗里的粥,满足地打了个嗝,然后看向沈凝,眼神恢复了惯常的狡黠:“喂,沈木头。”
沈凝抬眼看他。
“你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晏离故意拖长了调子,嘴角噙着坏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凝磨枪的动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切!”晏离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再追问。他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随即又看向正在整理药草的柳轻漪,“柳姑娘,你这药膏效果不错啊,就是太疼了!有没有不那么疼的?”
柳轻漪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平静,只是眼角的微红还未完全褪去:“良药苦口利于病。晏公子若怕疼,下次换药时,我可用些麻沸散,只是药效会打些折扣。”
“别别别!”晏离连忙摆手,“折扣就算了!疼就疼点吧!总比留个大疤强!”他顿了顿,又笑嘻嘻地补充道,“再说了,有柳姑娘这么漂亮的大夫亲自换药,疼点也值了!”
柳轻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轻佻话语弄得一愣,随即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晏公子!莫要胡言!”
沈凝磨枪的“沙沙”声似乎重了一瞬,他抬眼,冷冷地扫了晏离一眼。
晏离却浑不在意,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目光在沈凝和柳轻漪之间来回扫视,嘴角的坏笑更深了。他刚想再说什么,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
“咳咳咳!咳咳——!”晏离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起来,脸色瞬间涨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这是“蚀骨青”余毒未清,加上刚才情绪波动,引发的肺经寒气上逆!
柳轻漪脸色一变,立刻放下手中的药草,快步走到炕边:“晏公子!快躺下!别说话!”她迅速拿出金针,准备施针。
沈凝也放下了磨刀石,几步走到炕边,眉头紧锁地看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晏离。
晏离咳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冰冷的棉花,窒息感让他本能地伸手乱抓,一把抓住了沈凝垂在炕边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沈凝的皮肉里!
沈凝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甩开。他看着晏离痛苦扭曲的脸,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冰冷和颤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他任由晏离死死抓着自己,另一只手却抬起,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打着晏离剧烈起伏的脊背,试图帮他顺气。
“咳…咳咳…沈…沈凝…”晏离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艰难地、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不再是“沈木头”,而是他的真名!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痛苦和依赖。
沈凝拍打他后背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他没有纠正,只是拍打的力道,似乎更轻柔了些。
柳轻漪的金针已经落下,精准地刺入晏离肺经的几处要穴。她看着沈凝任由晏离抓着手腕、笨拙地为他拍背的样子,再看看晏离在痛苦中无意识喊出的名字,心中那份刚刚平复下去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起来。她默默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金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救治上。
屋外的阳光透过破窗,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庐里,草药的气息、粥的余香、还有那压抑的咳嗽声和笨拙的安抚交织在一起。三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不同伤痕的人,在这短暂的休憩中,关系正悄然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称呼的改变,真名的吐露,笨拙的关心,不自觉的醋意,以及那份混淆了感激与爱慕的朦胧情愫……都在无声地酝酿着,如同药罐里慢慢煨煮的药汤,苦涩中,渐渐透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