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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药庐藏心漪(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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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离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狂风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柳轻漪的金针精准地刺入肺经要穴,如同在汹涌的寒流中筑起堤坝。晏离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气,紧攥着沈凝手腕的手指也慢慢松开,留下几道清晰的、深陷皮肉的红痕。他瘫软在炕上,额头布满冷汗,脸色由涨红褪回病态的苍白,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沈凝的手腕恢复了自由,但他没有立刻收回。他看着晏离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对方身体残留的、因余痛而引发的细微颤抖,眉头依旧紧锁。刚才晏离那无意识喊出的“沈凝”二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沉默地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手腕上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红痕。
柳轻漪仔细地收回金针,用干净的布巾擦去晏离额角的冷汗。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眼神专注,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但当她起身,目光扫过沈凝手腕上那几道清晰的红痕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晏公子肺经寒气未清,余毒扰动,需静心调养,切忌情绪激动。”柳轻漪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平静,带着医者的叮嘱,“我再开一副温肺散寒、拔除余毒的方子,只是…药庐里缺了几味主药。”她环顾这破败的屋子,眉宇间染上一丝忧虑。
沈凝沉默地点点头。他走到角落,拿起磨刀石,重新开始打磨寒潭枪的枪尖。沙…沙…的声响再次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晏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柳轻漪在灶台边忙碌,将仅剩的草药分类整理,又用瓦罐烧了些热水。沈凝磨完枪,走到屋外,在药庐坍塌的院墙附近巡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又默默折返。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晌午的阳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晏离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奇异的香气勾醒的。他睁开眼,看到柳轻漪正端着一个破陶碗走过来,碗里是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红艳艳的野果,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晏公子醒了?正好,我在后院发现了几株野莓,熟透了,酸甜可口,开胃生津,你尝尝?”柳轻漪将碗递到晏离面前,笑容温婉。
晏离眼睛一亮,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肩伤,疼得“嘶”了一声。柳轻漪连忙放下碗,扶他坐好,在他背后垫了个破草垫。
“谢了柳姑娘!”晏离毫不客气地抓起一颗野莓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瞬间冲淡了喉间的苦涩和药味,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唔!好吃!比那苦药汤子强多了!”
柳轻漪笑了笑,又端起碗,走向坐在木墩上闭目调息的沈凝:“沈大哥,你也尝尝?这野莓新鲜,正好润润喉。”
沈凝睁开眼,看着递到面前的野莓,沉默了一下,伸手拿了一颗最小的,低声道:“多谢。”
晏离一边嚼着野莓,一边斜眼看着沈凝的动作。他注意到柳轻漪端着碗站在沈凝面前,眼神里带着期待,似乎在等沈凝多吃几颗。而沈凝,只是捏着那颗小果子,没有立刻吃,也没有再拿的意思。
晏离眼珠一转,咽下嘴里的果子,故意大声道:“柳姑娘!这野莓真不错!再给我来两颗呗?我这伤员得多补充点!”
柳轻漪闻言,转身走回炕边,又给晏离碗里添了几颗:“晏公子喜欢就好。”
晏离得意地冲沈凝扬了扬下巴,抓起两颗野莓一起塞进嘴里,吃得汁水四溅。
柳轻漪看着碗里剩下的野莓,又看看沈凝手里那颗还没动的果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沈大哥…不再吃点吗?”
沈凝摇摇头:“够了。”他低头,将那颗野莓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山野的清新,确实不错。但他似乎并未在意味道,只是机械地吞咽下去。
柳轻漪看着沈凝平静无波的脸,心中那点小小的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无声地泄了气。她默默地收回碗,走到灶台边,将剩下的野莓小心地收好。她背对着两人,肩膀微微垮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精心挑选、清洗干净的果子,似乎并不能真正靠近那颗冷硬的心。她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沈凝的那份悸动,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基于“英雄救美”的幻影,一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真正的沈凝,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的温暖和在意,似乎只对那个躺在炕上、没心没肺吃着野莓的家伙敞开,哪怕方式笨拙得让人哭笑不得。
晏离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柳轻漪略显落寞的背影,又看看沈凝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那点因为多分到几颗野莓而产生的得意,不知怎的,淡了下去,反而有点不是滋味。他咂咂嘴,刚想开口再调侃两句,一阵熟悉的寒意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嘶…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冷…”晏离嘟囔着,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沾着血污的里衣,沈凝之前给他盖上的。
沈凝抬眼看向他。晏离的脸色确实比刚才更白了些,嘴唇也有些发青。他站起身,走到炕边,伸手探了探晏离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
“冷?”沈凝皱眉。
“废话!你试试被那鬼毒钻过一遍!”晏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身体却诚实地往沈凝手边靠了靠,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沈凝沉默地收回手,转身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一堆之前柳轻漪清理出来的、还算干燥的枯草。他抱了一大捧枯草回来,铺在炕沿下,然后——在晏离和柳轻漪惊讶的目光中——他直接盘膝坐了上去,背靠着土炕,紧挨着晏离躺着的炕沿。
“你…你干嘛?”晏离有些懵。
“挡风。”沈凝言简意赅,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他坐的位置,正好挡住了从破门缝隙里钻进来的、带着湿冷气息的风。他的后背,像一堵沉默的墙,将晏离半挡在身后。
晏离愣愣地看着沈凝近在咫尺的后脑勺,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因为伤势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却莫名地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感。那冰冷的寒意,似乎真的被这堵“人墙”隔绝了不少。晏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往沈凝背后又缩了缩,将自己冰凉的身体更靠近那点微弱的体温。一种奇异的、带着点酸涩又暖洋洋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阴寒。
柳轻漪收拾好野莓,转过身,正好看到这一幕。沈凝盘膝坐在枯草上,如同入定的老僧,用身体为晏离挡住风口。晏离则像只找到热源的小兽,蜷缩着,紧挨着沈凝的后背,脸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心的神情。
柳轻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无声的画面。心中那份失落和酸涩,忽然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清晰地看到了沈凝那笨拙却坚定的守护,看到了晏离那不自觉的依赖和靠近。他们之间流淌的那种无声的默契和羁绊,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温柔的好感和关切,礼貌而坚定地挡在了外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沈凝需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这种带着仰望和怜惜的温柔。他需要的,是那个能让他放下冷硬外壳,用最笨拙的方式去守护的人;是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坐在冰冷的地上挡风的人;是那个能让他割腕喂血、分粥取暖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柳轻漪心中豁然开朗。那份朦胧的、带着少女幻想的悸动,如同晨雾般悄然散去,留下的是更澄澈的医者仁心和同伴情谊。她走到灶台边,重新生起火,将瓦罐里剩下的米粥加热,又加了些切碎的野菜进去。
“沈大哥,晏公子,粥热好了,再喝点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少了一丝刻意的轻柔,多了一份自然的平和。
沈凝睁开眼,点了点头。
晏离也探出脑袋:“有劳柳姑娘了!正好又饿了!”
这一次,柳轻漪盛了三碗几乎一模一样的粥,野菜的分量都相差无几。她将粥分别递给沈凝和晏离,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灶台边的小木墩上,安静地喝了起来。
沈凝接过碗,默默喝粥。
晏离看着碗里“公平”的粥,又看看柳轻漪平静的侧脸,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嗯…这粥熬得不错!柳姑娘手艺见长啊!”
柳轻漪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喝粥。火光映着她的脸,平静而温和。
沈凝喝完粥,放下碗,目光落在柳轻漪身上,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柳姑娘,药庐缺的药材,何处可寻?”
柳轻漪抬起头,认真道:“灰沙集东头有个黑市,鱼龙混杂,但常有稀缺药材流出,只是价格昂贵且风险极大。或者…往北五里,有一处‘鬼见愁’山谷,地势险峻,人迹罕至,但盛产几味温阳祛寒的灵草,只是…听闻有凶兽出没。”
沈凝沉吟片刻:“黑市目标太大。去山谷。”
“我也去!”晏离立刻接口,挣扎着想坐直,“躺在这破炕上骨头都酥了!再说,采药这种精细活,你们两个木头疙瘩懂什么?别把毒草当灵药采回来!”
“你伤未愈。”沈凝皱眉。
“死不了!”晏离梗着脖子,“躺在这更难受!再说了,多个人多份力!万一遇到那什么凶兽,我还能…还能帮你们喊救命呢!”他理由充分,眼神却瞟向柳轻漪,带着点“别想把我丢下”的执拗。
柳轻漪看了看沈凝,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晏离,轻声道:“晏公子余毒畏寒,山谷阴冷,确实不宜前往。不如…留在药庐看守?此地虽隐蔽,也需有人照应。”
晏离一听要把他一个人留下,立刻不干了:“不行!我一个人在这破地方,万一幽冥司的狗腿子摸过来怎么办?我手无缚鸡之力…”他瞥了一眼沈凝的寒潭枪,“…呃,手无寸铁!岂不是等死?”
沈凝看着晏离那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表情,又看了看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裹着厚厚布条的肩头,最终妥协:“跟紧我。别添乱。”
晏离立刻眉开眼笑:“放心!保证不添乱!我眼神好着呢!找药草最在行!”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忘了自己刚才咳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柳轻漪看着两人,无奈地笑了笑:“那好,我们稍作准备,午后出发。晏公子,你把这件外衫披上。”她将自己一件备用的、厚实些的素色外衫递给晏离,“山谷阴寒,你受不住。”
晏离这次没再阴阳怪气,接过外衫,难得真诚地道了句:“谢了,柳姑娘。”
午后,阳光被山峦遮挡,山谷方向的天色显得有些阴沉。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沈凝背上寒潭枪,柳轻漪挎着药篮和药锄,晏离则裹紧了柳轻漪的外衫,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沈凝身后,朝着那名为“鬼见愁”的险峻山谷进发。
药庐里,只剩下未燃尽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而新的危机与发现,正潜伏在那幽深的山谷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三人之间那微妙而真实的情感,也将在接下来的冒险中,经受新的考验与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