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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替我,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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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正滚过第一声春雷。
桃林外,薄雾未散,花雨却像被无形的剑气斩碎,纷纷扬扬凝在半空,一寸寸染成墨色。萧寒枕在他膝上,呼吸轻浅,灰白的长发间还沾着昨夜未化的雪。沈砚垂眸,指腹去拂,却在即将触到发梢时倏地蜷指——
那里有一缕黑,像活物,正顺着他的指节往上游。
魔回来了,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安静,也比任何一次都决绝。夺舍只需一瞬,他却用尽全力,把那一瞬撕成整整一日。十二时辰,够不够?够他再骗萧寒一次,也够他把自己和魔一并送入永寂。
心境之内,黑雪覆天。
魔悬立对面,借他的脸,露出他从未有过的残忍笑意:“沈砚,你拦不住我。桃林结界已破,天雷九重正往下界赶——你猜,是雷先劈碎你,还是我先吞了你?”
沈砚抬手,折霜自虚空浮现,剑身却布满裂痕,像被岁月榨干的老玉。他轻抚剑锋,血珠沿裂缝渗开,结成细小的冰花。
“都不必。”他淡淡道,“今日,我与你同葬。”
魔嗤笑,黑纹暴涨,化作万条锁链,将他四肢缚于虚空。沈砚不躲,反而迎上去,任锁链穿胸透骨。血花炸开,却未落地,凝成一枚枚赤符,顺着锁链反向焚烧。火色苍白,带着以魂为薪的冷焰,一寸寸舔上魔的影。
“你疯了!”魔第一次嘶吼,“烧我,你也会魂飞魄散!”
沈砚抬眼,眸底映着漫天白火,像映着那年天璇上元夜的万盏天灯。他弯唇,声音低得近乎温柔:“我知道。”
外界,桃林。
萧寒醒来时,沈砚正倚树而立,指间转着一朵并蒂桃花。花面一半嫣红,一半焦黑,像被雷劈过又强行缝合。见他醒了,沈砚勾唇,笑得懒散:“萧寒,你睡姿真差,压得我腿麻。”
萧寒怔住——那笑太像从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下一瞬,他却瞥见沈砚腕上黑纹,如蛇信,一闪而没。
“你……”萧寒伸手,想抓那截手腕,沈砚却已负手身后,转身望向天际。那里,金云翻滚,天门隐现,一排排银甲天将持戟而立,眸底映着下界蝼蚁的影。
“他们来了。”沈砚轻叹,像在讨论一场不合时宜的雨,“为我。”
天雷降旨,声如洪钟——
“罪仙沈砚,屠宗灭道,血债累累,今令自毁魂魄,以谢三界!”
桃林风起,花雨倒卷,凝成一柄巨大的金色法剑,悬于沈砚头顶。剑尖指向灵台,只要他心念一动,魂火即灭。萧寒扑过去,却被天威震开,唇角渗血,仍挣扎着爬回,死死抱住沈砚的腰。
“不要……不要离开我……”他声音破碎,像雪夜那只被丢弃的幼犬,终于找到唯一的火,却眼睁睁看它熄灭。
沈砚垂眸,指腹擦过萧寒眼角,把泪抹成一道血痕,笑得吊儿郎当:“哭什么?我早说过,你名字带寒,别真寒了心。”
天将不耐,法剑下沉三寸,雷光炸裂,桃木成灰。沈砚被推得向前一步,黑纹瞬间爬满颈侧,魔在皮下狂笑——再近一寸,只需再近一寸,雷火便可焚尽最后一点人性。
萧寒却猛地起身,听雪出鞘,直指天穹:“要杀他,先杀我!”
雷云一滞,似被凡人逆骨惊住。沈砚趁势,反手扣住萧寒后颈,将人狠狠按进怀里,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萧寒,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陪我死?”
“滚开!”
他抬眸,望向天将,字字如刀:“我沈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我有私心,未能抗住魔的侵蚀和诱惑。”
魔在心境发出最后一声尖啸,白火已烧到眉心。沈砚却在这剧痛里,尝到奇异的宁静。他想起很多年前,天璇雪夜,萧寒偷偷把唯一暖炉塞进他被窝,自己指尖冻得通红,却仍笑:“我比你耐冷。”
如今,他终于可以把所有温度还回去。
“萧寒,”他低头,唇贴那人耳廓,声音轻得像偷来的情话,“听好了——”
“我骗你的。”
“我说要与你同生共死,是骗你的。”
“我说不在乎你,也是骗你的。”
“我说……从未爱过你,更是骗你的。”
每说一句,他腕上黑纹便褪一分,魔在白火里扭曲成无声的哀嚎。沈砚却笑,泪落在萧寒颈侧,烫得那人浑身战栗:
“我沈砚,生来欠天璇,欠水珩,欠楚漤,更欠你——”
“欠你一场飞升,一条命,一世白头。”
“今日,连本带利,一并还你。”
法剑轰然坠落,雷光吞天。
沈砚却在这千钧一发,推开萧寒,折霜倒转,剑尖直指自己心口——那里,有一道淡青刺青,是两把交叠的小剑,是萧寒亲手所绘,寓意“折霜听雪,永不相负”。
剑尖刺破刺青,刺破心脏,刺破最后一丝魔息。
血花迸溅,却未落地,凝成一枚璀璨神格,顺着雷火,猛地没入萧寒眉心!
轰——
雷云倒卷,天门大开,万道霞光自九重倾泻,将萧寒托举而起。破碎的桃木重新抽芽,焦黑的花雨化作玉瓣,漫天神佛虚影,齐诵一声——
“上神归位!”
萧寒却伸手,想抓住那道正在消散的玄影:“沈砚——!”
沈砚立于雷火中央,身影透明,像被风吹散的墨。他最后看了一眼萧寒,弯唇,无声开口:
“别回头。”
“去飞升。”
“替我活。”
桃林千亩,花开如雪。
萧寒跪坐在地,掌心躺着一朵并蒂桃花——一半嫣红,一半焦黑,像被雷劈过又强行缝合。花蕊里,嵌着一粒细小的冰晶,冰晶内,两道剑影交叠,永不分离。
他忽然明白,沈砚从未离开——
那枚以魂换来的神格,是沈砚留给他的最后一场春雷。
雷过,花谢,人散。
而爱,在飞升的一瞬,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