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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坦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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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时,谈圩正在整理林子涵的最新治疗记录。
窗外天色骤然变暗,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碾碎城市的高楼。
他起身关窗,第一滴雨已经砸在玻璃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瞬间便成了倾盆暴雨。
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群发的紧急通知:“因极端天气,请各科室做好应急准备,非必要人员可提前下班。”
谈圩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
祁唿应该正在来医院的路上——今天是他们约好共同观察林子涵行为治疗的日子。
他犹豫要不要发消息取消,但想到祁唿可能会冒雨赶来,还是决定再等等。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推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谈圩拉开门,看到护士们正忙着将备用发电机推到关键科室。
“谈医生,您还不走?”护士长李姐匆匆走过,“气象台说这可能是十年一遇的暴雨,地铁已经停运了。”
“再等会儿,有个患者预约。”谈圩说。
李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祁先生吧?他刚发消息说被堵在路上,可能要晚到半小时。”
谈圩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温暖。
祁唿会主动告知迟到,这在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那时的祁唿要么提前一小时到,要么干脆不来,从不会考虑别人的等待。
暴雨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已经模糊成一片水幕。
医院走廊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谈圩刚拿起手机想打开手电筒,整个楼层就陷入了黑暗。
应急灯随即亮起,投下惨淡的绿色光芒。
“停电了!”远处有人喊道,“备用发电机只供急诊和ICU!”
谈圩摸黑走到窗边。
楼下停车场已经成了浅湖,几辆车被困在水中,其中一辆黑色奔驰他很眼熟——是祁唿的车。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冒雨冲了出来。
“疯了...”谈圩喃喃自语,看着祁唿在齐膝深的水中艰难前行,公文包举过头顶。
他想打电话让祁唿回车里去,但信号已经中断。
五分钟后,浑身湿透的祁唿出现在心理科走廊,头发滴水,高级定制皮鞋里不断渗出水来,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你疯了?”谈圩脱口而出,“这种天气还下车?”
祁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约好了...四点半。”
这简单的五个字击中了谈圩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毛巾和备用白大褂:“把湿衣服换了,除非你想得肺炎。”
祁唿犹豫了一下,接过毛巾:“谢谢。”
谈圩背过身去,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填满了沉默。
“好了。”祁唿说。
转过身,谈圩差点笑出声。
——他的白大褂穿在祁唿身上长了一大截,袖口吊在手腕上方,露出那些淡化的疤痕。
祁唿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年,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额前,眉弓上的旧伤疤在应急灯下格外明显。
“笑什么?”祁唿皱眉。
“没什么。”谈圩忍住笑意,“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你穿我的衣服。”
祁唿低头看了看自己,嘴角微微上扬:“确实...有点滑稽。”
又一阵沉默。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林子涵的治疗要取消了。”谈圩说,“儿童病房已经全部转移到安全区域。”
祁唿点点头:“他的瑞士签证下来了,下周三走。”
“这么快?”谈圩惊讶地问,“我以为还要等审批。”
“特批的。”祁唿轻描淡写地说,但谈圩知道这背后一定动用了不少关系。
——很可能是为了赶在祁父干预之前把林子涵送走。
“谢谢。”谈圩真诚地说,“这对他是难得的机会。”
祁唿望向窗外:“希望他...比我幸运。”
这句话里蕴含的苦涩让谈圩心头一紧。
他想问祁唿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冷吗?”
“有点。”祁唿确实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谈圩从柜子里找出备用毛衣——那是他值夜班时穿的,灰色,有些起球,但很保暖。
递给祁唿时,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祁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抱歉。”祁唿低声说,“我还是...不太习惯。”
“不习惯什么?”
“正常的人际接触。”祁唿苦笑,“十年了,我依然会搞砸这些简单的互动。”
谈圩想起林子涵。
——那孩子也是这样,对善意的触碰本能地退缩。
或许这就是创伤留下的印记,比疤痕更难以消除。
“你没有搞砸。”谈圩轻声说,“只是需要时间。”
祁唿抬头看他,眼中闪烁着谈圩读不懂的情绪:“时间...是啊,我们都需要。”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成白噪音,两人并肩坐在诊室的长椅上,谁都没有说话。
应急灯的绿光让一切显得不真实,仿佛他们被隔离在正常时空之外的一个小气泡里。
“知道吗,”祁唿突然打破沉默,“十年前那个雨夜...我追着你跑出去。”
谈圩转头看他:“什么时候?”
“你离开我家后。”祁唿盯着自己的手,“我...光着脚在雨里跑了三条街,直到看到你上了出租车。”
谈圩震惊地看着他。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那天他怒气冲冲地离开祁唿家,头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车,直奔教育局改志愿。
“为什么追我?”
“想道歉...想告诉你我已经改回你的志愿了。”祁唿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最后我只是...站在雨里看着你离开。”
谈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连夜赶去教育局改回的志愿,原来祁唿在他离开前就已经...
“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说我做了正确的事?”祁唿自嘲地笑了笑,“那就像...杀人犯夸自己最后没扣扳机。”
这个比喻太过沉重,谈圩不知如何回应。
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后来为什么出国?”谈圩换了个问题,“陈明说你走得很突然。”
祁唿沉默了很久,久到谈圩以为他不会回答。
当开口时,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因为我听到你说...恨我。”
谈圩呼吸一滞。
他记得那句话,那是气头上说的,说完就后悔了,但倔强让他没有回头。
“我在机场给你打过电话。”祁唿继续说,“你接了,但没说话...我就挂断了。”
“那不是...”谈圩突然哽住。
那不是他。
那天晚上他手机落在家里,去教育局通宵排队改志愿,回来时看到有个未接来电,回拨已经无法接通。
“不重要了。”祁唿摇摇头,“重要的是...我离开了,你自由了。”
“自由?”谈圩苦笑,“你以为我这些年...很自由?”
祁唿困惑地看着他:“不是吗?你完成了学业,成了著名医生,马上要去哈佛...”
“我拒绝了哈佛的邀请。”谈圩打断他。
“什么?为什么?”
谈圩深吸一口气,应急灯的绿光在祁唿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这一刻,他几乎要说出那句话。
——因为我放不下你。
但就在这时,医院的广播突然响起:
“紧急呼叫!心理科谈圩医生请立即前往三号急诊室!重复,谈圩医生请立即前往三号急诊室!”
两人同时站起身。
谈圩条件反射地抓起急救包:“可能是林子涵...你先在这等——”
“我跟你一起去。”祁唿已经拉开门,“现在医院不安全。”
走廊上一片混乱,医护人员在微弱的应急灯下穿梭。
他们赶到急诊室时,场面已经失控。
——林子涵被四个护工按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手腕上的绷带渗出血迹。
“怎么回事?”谈圩大声问。
值班医生满头大汗:“停电触发了他的创伤记忆!他说...说有人要把他关进小黑屋!”
谈圩立刻明白了。
——林子涵曾提到被父亲锁在储物间的童年创伤。
他正要上前,祁唿却先一步走到床边。
“子涵。”祁唿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看着我。”
少年疯狂扭动的身体停顿了一秒。
“记得我们上次说的吗?”祁唿继续道,“当你感到被困住时,数五样能看到的东西。”
林子涵的呼吸仍然急促,但眼神开始聚焦:“祁...祁先生?”
“对,是我。现在数数:一,急诊室的灯。”
“绿...绿色的灯。”少年抽泣着说。
“很好。二呢?”
“谈...谈医生的白大褂。”
就这样,在祁唿的引导下,林子涵慢慢平静下来。
谈圩站在一旁,既惊讶又感动。
——这正是他上周教给祁唿的应对焦虑技巧,没想到他不仅记住了,还能如此娴熟地运用。
危机解除后,护士给林子涵注射了镇静剂。
谈圩正在写医嘱,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响。
——祁唿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丝。
“祁唿!”谈圩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祁唿的呼吸急促,眼神狂乱:“看到了吗?我还是...会失控。”
“你没有失控,你刚才表现得非常专业。”
“专业?”祁唿冷笑,“我差点把那个碰你的护工扔出去!”
谈圩这才明白祁唿为何突然暴怒。
——刚才混乱中,一个护工不小心撞到了他,祁唿的反应确实过于激烈。
“但你控制住了,不是吗?”谈圩轻声说,“这就是进步。”
祁唿抽回手,眼中满是自我厌恶:“不够...还远远不够,十年了,我看到别人碰你,还是想...”
他的话戛然而止,但谈圩明白未尽之言。
这种认知应该让他害怕,但奇怪的是,他只觉得一种酸涩的温暖。
——十年过去,祁唿依然在乎,只是学会了用理智而非暴力表达。
“我们回诊室吧。”谈圩说,“你的手需要处理。”
回程的走廊上,祁唿突然问:“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放你走,我们现在会怎样?”
谈圩停下脚步。
在昏暗的绿色应急灯下,祁唿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锋利,又格外脆弱。
“可能已经互相折磨到恨透对方了吧。”谈圩诚实地说。
祁唿点点头,似乎早料到这个答案:“所以我的选择是对的。”
“但不一定是最好的。”谈圩鼓起勇气补充,“也许...也许我们本可以一起找到平衡点。”
祁唿猛地转头看他,眼中闪过震惊、怀疑和一丝不敢确认的希望。
就在这时,医院的灯光突然全部亮起,来电了。
刺眼的光线让他们同时眯起眼,那一刻未尽的对话像被暴露在阳光下的露珠,蒸发得无影无踪。
回到诊室,谈圩为祁唿清理手上的伤口。
雨势渐小,窗外的天色由漆黑转为深蓝。
“雨停了。”祁唿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我该走了。”
谈圩点点头,递还他已经半干的西装:“开车小心。”
祁唿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谈圩...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为林子涵...为十年前...为今天。”祁唿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为所有事。”
然后他离开了,留下谈圩站在明亮的诊室里,手中还拿着沾有祁唿血迹的棉签。
窗玻璃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晨光,像无数细小的棱镜,将阳光分解成彩虹。
谈圩突然意识到,这个雨夜或许是他们十年来最坦诚的一次相处。
没有医患关系的束缚,没有社会身份的隔阂,只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短暂相遇。
他小心地将棉签放入医疗废物箱,就像埋葬某个过去的幽灵。
当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诊室时,谈圩做出了决定。
——是时候真正面对过去,而不是继续在它的阴影下徘徊。
拿起手机,他拨通了林芮的号码:“关于祁唿的治疗方案...我需要做个重大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