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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公之死 ...

  •   这句话在中年人离开的时候,还留在她的脑海里,依香站在竹楼门口,看着中年人的背影拐过挂满玉米串的墙角,心里却闷闷的,像压了一块石头。阿爸送走客人,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褪干净,就朝她扬了扬下巴。

      “进来,跟你说点事。”

      依香磨磨蹭蹭往里走,竹楼的楼梯被踩得吱呀响,阿弟刚才还在院子里,这会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这也不奇怪,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出去玩了。
      房间里光线暗,只有窗棂漏进几缕昏黄的光,照在阿爸那张沉下来的脸上。

      她刚跨过门槛,阿爸的话就像块石头砸了过来。
      “你看你今天穿的什么东西!”

      依香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这是阿公送她的祭服,她不知道为什么阿妈跟阿爸都很不高兴,是因为祭服?还是因为别的?

      “你不知道这是祭服吗?”阿爸的声音又高了些,唾沫星子溅到她额前,“刚才有客人在,我没说你,你也还小,人家不计较,可规矩就是规矩!等下赶紧脱了,还给你阿公去!”

      依香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不敢看阿爸,目光落在衣服下摆,那里绣着朵不知名的花,红得像血,白色的线在花心绕了个圈,针脚密得很,像是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阿爸见她不吭声,胸口起伏了两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也软了下来,他往竹床边挪了挪,拍了拍床沿,脸上挤出点笑来。
      “其实这衣服确实挺好看的,我们家依香穿上,是整个寨子里最俏的姑娘。”

      依香的肩膀微微动了动,耳朵尖有点发烫,长这么大,阿爸很少夸她,倒是每次阿弟考了及格,他能把话翻来覆去说上三天。

      “不过依香啊,”阿爸话锋一转,手指在床沿上敲了敲,“这套衣服你阿妈也跟你说过,是祭服,只有阿公那样的人才能穿,你不能随便乱穿的。你要是想要漂亮衣服,等会阿爸就带你去镇上买,挑你喜欢的颜色。”

      依香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风吹动的星火。她抬起头,鼻尖因为刚才憋着气有点红,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颤音,“真的吗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了。”

      去年开春她穿的那件蓝布褂子,还是把阿妈年轻时的旧衣服改小的,袖口磨破了边,她自己用同色的线缝了又缝,只有阿弟却不一样,上个月刚买了件军绿色的外套。

      阿爸的脸顿时有点挂不住,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他避开依香的目光,看向墙角那个掉了漆的木箱。
      “这个吗,家里条件有限,你阿爸种地那点钱,要存着给你弟弟交学费,还要买课本,买笔墨,这都是正经开销,耽误不得的。”

      他想了想,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加重了语气。
      “明天,明天我一定带你去买新衣服,买好的,带花的,比你穿的这件还好看,行不?”

      依香却摇了摇头,她知道阿爸说的是实话,粮仓里的谷子只够吃到秋收,猪圈里的两头猪要留着给阿弟交明年的学杂费,阿妈去镇上卖草药的钱,多半要换成阿弟爱吃的奶糖。
      她不是不懂事,只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期待,像颗泡在水里的糖,化得太快了。

      “算了阿爸,”她把目光重新落回衣襟上的花,声音轻轻的,“我不要新衣服,钱留着给阿弟上学吧。”

      说不羡慕是假的,每次阿弟背着新书包出门,她都要扒着门框看半天,看那书包上的卡通图案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可阿弟是她唯一的弟弟。

      阿爸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嗯嗯,对对,依香真懂事!我们家依香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像是在斟酌什么话。

      “正好,阿爸也有件事要跟你说。”阿爸停在她面前,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今天来的那个阿叔,是镇上的,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岁了,常年在广东的工厂里上班,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呢。”

      听着这话,依香的心中不由得一沉,她想起刚刚阿妈在灶台说的话,“那户人家说了,只要你肯嫁过去,就先给两万块彩礼,正好给你阿弟攒着上高中……”

      她看着阿爸嘴角的笑意,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又很熟悉,像极了家里养的那只芦花鸡。

      阿妈每天给鸡撒米,不是因为喜欢它,是等着它天天下蛋,蛋攒多了就拿去镇上换盐,等鸡老得下不动蛋了,就捆起来杀了,炖汤给阿弟补身体。

      “好像一只鸡啊。”依香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什么鸡?”阿爸没听清,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显然没心思追究这句话的意思,他往前凑了凑,脸上又堆起那种循循善诱的笑,“那孩子我见过,高高大大的,模样周正,家里盖了两层小楼,比我们家宽敞多了。你嫁过去,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喂猪砍柴,绝不会吃亏的,阿爸还能骗你吗?”

      依香没说话,再次低头盯着衣襟上那朵红得刺眼的花,白色的线绕成的圈,像一个无形的笼子,把那朵花困在中间。

      门外突然传来阿弟的叫喊,阿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他说。

      “阿爸,阿妈,不好了,阿公死了。”

      阿公确实死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但很肯定在今天,而且是中午之前。

      依香是第一赶到的,她赶到的时候,阿公还在那张竹椅上。

      他坐得很端正,后背靠着椅面,肩膀微微塌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头歪向左边,花白的头发沾着点清晨的潮气,贴在鬓角,右手垂落在竹椅的扶手上,手指蜷着,身上那件靛蓝土布褂子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领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

      依香旁边,看了很久。

      她想起昨天傍晚,阿公还笑着递给她一个烤红薯说,“依香快吃,凉了就不甜了”,他的手虽然布满老茧,递过来时却稳稳妥妥的,带着柴火的温度。

      可现在,那只手垂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指尖都泛着点青白,阿公的眼睛闭着,嘴角没有像往常那样微微上扬,整个身子轻得像片枯叶,依香明白,这不是睡着了,阿公的身体还在,可那个会给她讲故事,会偷偷塞给她糖块的阿公,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副干干净净的空壳。

      寨子里的老人说,死人是很吓人的,会勾走活人的魂,可依香走到竹椅边,蹲下身,看着阿公平静的脸,心里没有一点怕。她甚至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阿公的袖口,布料还是她熟悉的粗粝感,只是没了往日的温度。

      眼泪就是这时候涌出来的。

      一开始是无声的,泪珠砸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后来哭声就忍不住了,像被堵住的山泉终于找到了出口,哗啦啦地淌。她不敢大声哭,怕惊扰了阿公,只能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兽。

      阿公是这片土地,唯一肯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小时候她被阿弟抢了花绳,坐在门槛上哭,是阿公把她抱起来,用粗糙的手掌擦她的眼泪,说,“依香不哭哦”
      后来她被阿妈骂,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是阿公端着一碗热粥找到她说,“我们依香是好姑娘,比寨子里的茶花还俏”,
      她很想跟阿公说,阿爸阿妈欺负她,要将她嫁出去,这句话在阿爸让她嫁人的时候,就藏在心里,等着找阿公哭诉,等着阿公说,
      “依香放心,有阿公在,谁敢让你嫁人,我打断他的狗腿。”
      她以为阿公还能护着她很久,以为阿公坐在竹椅上的时间还会有很多很多,多到她可以慢慢想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可现在竹椅上的人,再也不会说话,不会给她擦眼泪,不会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望着她,说,依香不怕了。

      哭到后来,嗓子哑得发疼,眼泪也流干了,依香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阿公走了。

      这个念头像块石头,重重砸在她心上。阿公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她的庇护所了,阿妈会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彩礼能给阿弟换多少学费,阿爸会用那种为你好的语气逼她点头,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会像拖走一头牲口那样,把她拖进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

      就像阿公说过的,山里的溪水要是被石头挡住了,就得绕着走,不然只会堵在原地,慢慢变臭。

      她一直哭,从阿公的家到自己的家,好几天都没有出门,没有吃东西,她的阿爸阿妈并不理解,因为在他们眼里,阿公是外人,为一个外人哭是为什么呢?在他们眼里,应该为亲人哭才是理所当然,这在每个家庭中有死去亲人的时候,就该大哭,不哭是无情无义,哭,必须大声的哭,哭的像一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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