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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分开 ...

  •   回到那家熟悉的星级酒店。

      他冲进浴室,拧开巨大的花洒龙头,瞬间,温暖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水蒸汽迅速弥漫开,包裹着他,他闭上眼,试图让身体沉溺在这片熟悉而温暖的感觉里,冲刷掉那些不好的记忆。

      帐篷里安逸正将最后一件折叠整齐的衬衫塞进背包,拉链咬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小草站在帐篷门口说,

      “你要走?”

      安逸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顿,指尖传来塑料咬合的滞涩感。
      “嗯,假期到了。”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像在回答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赵主任昨天给我发信息,说科里接了个复杂的主动脉夹层,让我尽快回去。”

      “回去?”小草却嗤笑一声,“回那个到处都是消毒水味的笼子里去?”

      她跨步走进帐篷,地面的碎石被踩得咯吱响。“安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伸手,指尖几乎要戳到他脸上,“头发乱了,胡茬长了,衣服上沾着青稞粉和篝火灰,可你眼里的有活气。”

      安逸避开她的手,站起身,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这只是暂时的,小草,我有我的责任,我的病人在等我。”

      “责任?”小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营地边缘荡开回声,“你的责任就是回到那个连呼吸都要掐着秒表的生活里去?你忘了在废墟里抽到的那张塔罗牌了吗?你忘了你说过觉得自己像个空壳子吗?”

      她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呼吸里的酥油茶味。
      “你怕了,对不对?”

      “我不是怕!”安逸反驳道,“我是认清现实!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背着画板就能过一辈子?我有我的牵绊,我的职业,我的…”

      “你的枷锁!”小草打断了他的话,“你所谓的牵绊,不过是你不敢挣脱的借口!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安逸,那个让你父母骄傲,同事敬佩的安医生,根本就不是你自己!是他们按标准答案给你拼出来的假人!”

      安逸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医院走廊里那些写着他名字的荣誉证书,那些曾让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此刻被小草的话戳得千疮百孔。

      “你不懂!”他低吼道,“你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别人的死活!”

      “我不懂?”小草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我不懂?从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嵌进他的肉里。“别回去,好不好?”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恳求,“我们去阿里,去转冈仁波齐,去看纳木错的星空,我教你画画,教你跳舞,教你在野外生火,教你怎么不用看表也知道时间。”

      安逸看着她的眼睛,想起她在画画的样子,想起她骑自行车的神态,但是他也想起帐篷外那片能冻死人的荒原,想起青稞粑粑在胃里的涩味,想起那个让他狼狈不堪的临时厕所,那些他终究无法适应的真实。

      他也牵着她的手,“对不起,小草,我要回去了,不过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我会娶你的,我可以跟我妈介绍你,我妈也早就想我成婚了。”

      “不,我不会跟你回去的,要走,你就自己一个人走吧!”
      小草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哀伤,“安逸,你就是条被驯熟了的狗,给你根骨头就摇尾巴。”

      这句话着实刺伤了安逸,他张开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转身就走,衣服的下摆扫过帐篷的支架,发出哐当的轻响。

      背后传来小草的声音,“走吧,回到你的笼子里去。”

      水在他身体上流下,可身体的舒适感越是强烈,一种尖锐的不安就越是清晰地钻出来,水流砸在背上的触感,将他猛地拽回了记忆深处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

      那天,他跑啊跑,对着空旷的山野大喊,肆意打滚,天空是阴沉的灰色,但他毫不在意。

      然后,暴雨来了,冰凉的雨水砸在脸上、钻进领口,单薄的衣服死死贴在皮肤上,寒气迅速渗透骨髓。小小的山丘变成了湿滑的陷阱,无处可藏,他终于找到一个巨大的岩石,下面有小小一片凹进去的干燥石沿,他像落水的小狗一样哆嗦着挤进去。但鞋子早已灌满了冰冷的泥浆,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河里。他又冷,又饿,小小的胃因为饥饿一阵阵抽痛。喉咙干得冒烟,舔到的雨水又腥又涩,之前的兴奋被彻底的狼狈和恐怖取代,他望着茫茫的雨幕和越来越暗的天色,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回家有热汤,有干净的毛巾,有温暖的床!什么逃离的浪漫,什么自由的刺激,在冷,饿,渴这些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泡烂的纸。

      那一次逃离,它没有带来任何解放,反而像一个捕兽夹,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了他狠狠一击,让他深刻记住了一个朴素的真理,背离巢穴的叛逆,需要付出他当时绝对支付不起的代价。

      与此刻,站在舒适的,安全的房间,那个童年蜷缩在石沿下,冻得牙齿打战,想念家中热汤和干燥衣服的小男孩,和他这个穿着浴袍站在奢华套房里的成年安逸,穿越时空重叠在了一起。

      “先生,客房服务。”柔和的门铃和侍者的声音将他惊醒,一份精致的当地特色改良套餐被推进来,烤羊排鲜嫩多汁,时蔬碧绿爽脆,香气扑鼻。还有一壶温热的酥油茶。

      安逸狼吞虎咽地吃着,久违的热量,可口的滋味精准地熨帖着空虚的胃袋,每一口咀嚼都带来一种生理层面的,无法否认的满足感。

      他放下餐具,胃里充实了,心里却像漏了一个大洞,他想到,小草怎么样了,还是在帐篷里吗?她在那种条件下如何活下来的?她怎么能不觉得苦?随即,一个更真切的事实击穿了他,她自己选择了苦,甚至将那种苦视为自己存在的必需燃料,而他,安逸,不能。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困窘。

      他想起了自己家养的那条土狗,聪明的家伙,带回家后,花了大力气训练它定点排泄,一开始,它会在家中随意便溺,然后就是训斥,没有饭吃,几次之后,它就彻底明白了规矩。必须出去,在指定的地点排泄,才有饭吃,才不会被惩罚,它学会了,看起来也适应了,每天摇着尾巴等着出门解决问题。它获得了主人的喜爱和温暖的窝,代价是它的本能和行为模式被彻底修改,它被严格地限定在主人允许的框架之内。

      安逸猛地灌下一大口酥油茶,那香浓的滋味此刻竟有些苦涩。

      那他安逸呢?
      他不也是如此吗?努力工作,遵守社会规则,获得稳定的回报,食物,住所,规避风险。
      他不喜欢那样吗?努力的工作,日复一日的手术。
      喜欢?这个词显得那么虚妄,谈不上喜欢,就像那只土狗大概也不会喜欢憋着等外出,但它清楚地知道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有大麻烦。
      那他比狗高级在哪里?在更舒适的窝?在能选择的食物更精美?在脖子上没有那条实际的牵绳?

      这想法冷酷得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生活的本质,在此时此刻,被残酷地剥开了粉饰的外壳,不过是为了生存资源而进行的服从与交换。他费尽全力获得了一套体面的社会编码和与之对应的资源获取渠道,并已被这渠道塑造得严丝合缝,要拔掉这根生存的输液管,投身小草的生存方式?他不敢,也不能。

      那个在暴雨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已经用身体的告诉他,规训的牢笼外,是真实的,也是残酷的,小草那种活着的强度,是他这具被规训得妥帖的身体和精神早已无法承受,甚至无法理解的。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高原凛冽的夜风像剃刀般刮进来,瞬间冲淡了房间内暖气和香氛的味道。

      窗外,在夜色中,远处隐约的雪山轮廓,那里有星空,有风,有自由得让人心颤的空旷,也有能冻死人的寒冷,能磨破人脚掌的粗粝,能饿垮人胃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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