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岛的回响与烟火人间 ...
-
顾凛的目光，像两道淬了冰的探针，短暂而精准地钉在夏悠阳书包侧袋那凸起的、深蓝色棱角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滞。
夏悠阳捏着数学课本边缘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清晰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纸张传来。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沉沉地压在他的后颈，几乎要刺穿皮肤，触及他竭力隐藏的核心。
然后，那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
顾凛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视线，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随意掠过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他面无表情地坐定，拿出自己的书本，动作一丝不苟，像在进行某种仪式。苍白的侧脸转向窗外，日光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整个人如同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将方才医务室里那场狼狈的喘息和质问彻底封存。
只有唇角边，那抹一闪而逝的、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弧度，像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刻在了夏悠阳眼角的余光里。
嘲弄。洞悉。还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夏悠阳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脸上那点阳光灿烂的笑意，在无人注视的瞬间，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光晕。他翻开数学课本，视线落在复杂的函数公式上，那些符号扭曲跳跃，一个字也没能钻进他的脑子。后颈处残留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 * *
下课铃响得刺耳，瞬间打破了教室里的低压。沉闷的空气如同开闸般流动起来，桌椅碰撞声、喧哗谈笑声重新填满空间。
“悠阳！走！吃饭去！说好的鸡腿！” 林骁洪亮的嗓门如同号角，瞬间驱散了夏悠阳周围的冷寂。他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不由分说地揽住夏悠阳的肩膀，“饿死了！今天必须给你压压惊！”
夏悠阳被他晃得一个趔趄，脸上瞬间重新堆砌起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和夸张的笑容：“骁哥，轻点！我这小身板经不起你折腾！”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合上数学书，动作流畅地将它塞进书包，顺势将那个装着医学书的侧袋往里推了推，试图让那凸起的棱角不那么显眼。
“磨蹭啥呢！” 林骁大大咧咧，完全没注意这些细节，拖着他就往外走。
陈默已经收拾好书包，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陆晨则微笑着走过来，清秀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走吧，听说今天食堂新出了糖醋小排。”
兄弟四人汇入下课的人流，朝着食堂涌去。林骁走在最前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下午的篮球训练，声音洪亮得能盖过周围的嘈杂。陈默沉默地走在夏悠阳左侧，镜片后的目光偶尔扫过夏悠阳，平静无波。陆晨走在右侧，步伐从容，像一道温和的屏障。
夏悠阳被夹在中间，听着林骁的咋呼，感受着陈默的沉默和陆晨的温和，脸上挂着放松的笑容，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剪影。周围是喧闹的同学，是青春特有的烟火气。这一切，像一层温暖的、喧嚣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身后那个角落里散发出的冰冷孤寂。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拐下楼梯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楼梯口上方，挡住了部分光线。
顾凛。
他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杯，似乎要去接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喧闹的人群，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夏悠阳身上。
那目光没有之前的锐利和冰冷，却像深秋的薄雾，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穿透力。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在夏悠阳背着的书包上停留了一瞬，尤其在侧袋的位置。
夏悠阳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他仿佛没看见顾凛，继续笑着对林骁说：“骁哥，鸡腿我要两个！一个压惊不够！”
“没问题！管饱！” 林骁拍着胸脯。
顾凛的目光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随意一瞥。他迈开步子，从另一侧楼梯缓缓走下，身影融入下方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那短暂的视线交汇，没有言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夏悠阳心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 * *
食堂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青春的热气蒸腾而上。林骁果然豪气地买了四个大鸡腿，堆在夏悠阳的餐盘里。
“吃！别客气！今天你可是功臣！” 林骁自己啃得满嘴油光。
“悠阳，刚才顾凛……” 陆晨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小排，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温和，“他好像看了你一眼？脸色还是不太好。” 他的目光落在夏悠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夏悠阳正低头啃鸡腿，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是纯粹的茫然：“啊？顾凛？有吗？没注意啊。可能他刚好路过吧？刘老师不是说让他多休息嘛，脸色不好正常。” 他嚼着鸡肉，腮帮子鼓鼓囊囊，眼神清澈无辜。
“他那种人，眼神怪冷的，悠阳你别理他。” 林骁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离他远点好，省得麻烦。” 他对顾凛的孤僻和“麻烦”属性印象深刻。
陈默安静地吃着饭，推了推眼镜，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他的哮喘诱因，可能不只是生理性的。”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分析数据，“情绪剧烈波动，过度紧张，也是常见诱因。”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看向夏悠阳，“你早上在教室……动静有点大。”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挑开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夏悠阳拖箱子进教室的噪音，他起身时椅子的刺响，他在全班注视下的急切呼喊……这些，都可能成为刺激源。
夏悠阳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垂下眼，看着餐盘里油腻的鸡腿，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阳光开朗的面具下，一丝真实的疲惫和自责悄然浮现。他想起顾凛在医务室时那双充满抗拒和痛苦的眼睛，想起他灰紫色的嘴唇和破碎的喘息。
“哦……这样啊。”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懊恼，“那我以后……离他远点好了。” 他像是在对陈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陆晨适时地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夏悠阳碗里，温声道：“陈默说得有道理。不过悠阳你也是好意，救人要紧，不用太自责。只是以后……稍微注意点方式？” 他巧妙地给予安慰，也提出了温和的建议。
“就是！管他呢！救人还救出错来了？” 林骁不满地嚷嚷，“要我说，悠阳你就是心太好！”
夏悠阳抬起头，重新扯出一个笑容，用力点点头：“嗯！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的！” 他拿起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要把刚才那点沉闷的情绪都嚼碎了咽下去。
* * *
午休时间。教室里的同学大多趴在桌上休息，或者小声聊天。
夏悠阳没有睡。他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那本深蓝色的《实用内科学·呼吸系统卷》。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复杂的肺部解剖图，指尖停留在关于“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诱因及心理因素”的章节上。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这一刻，他身上那种刻意营造的阳光傻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凝重的专注力。眉宇间微蹙的痕迹，泄露出他内心的思虑。
他看得很快，目光在关键段落上停留，像是在寻找某种答案，或者印证某种猜想。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的桌边。
夏悠阳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合上了书页！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迅速挂起了惯常的、带着点被打扰的茫然笑容：“啊？顾凛同学？有事吗？” 语气轻松自然。
顾凛就站在他桌旁，距离很近。他依旧面无表情，脸色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封皮是干净的浅灰色。
他没有看夏悠阳的脸，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夏悠阳刚刚合上的、深蓝色封皮的《实用内科学》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冰冷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夏悠阳感觉自己的伪装正在被一寸寸冻结。
顾凛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将手中的浅灰色笔记本，轻轻地、平整地放在了夏悠阳的桌角，压在了那本深蓝色的医学书上。
“你的。”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淡，像初冬清晨凝结的霜，“早上掉在医务室门口。”
夏悠阳一愣，低头看去。那确实是他的笔记本，用来记杂事的，早上情急之下大概从书包里滑落出去了。他完全没注意到。
“哦！谢谢！” 夏悠阳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伸手去拿，“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呢！顾凛同学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顾凛放下了笔记本，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手指，在收回的瞬间，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擦过了那本《实用内科学》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棱角。
冰冷的指尖，触碰冰冷的书脊。
那触感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夏悠阳的神经。
顾凛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夏悠阳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但夏悠阳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冷的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仿佛在说：藏？藏得住么？
然后，顾凛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角落。脚步无声无息，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夏悠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他看着桌上并排躺着的两本本子——一本浅灰色，普通，属于一个“阳光转校生”；一本深蓝色，厚重，棱角分明，属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浅灰色的本子压在深蓝色的书上，像一个轻飘飘的、却无比沉重的封印。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桌面上，夏悠阳却感觉一股寒意从指尖蔓延开来。他慢慢拿起自己的笔记本，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那本医学书坚硬冰冷的棱角。
窗外，林骁在篮球场上的呼喊声隐约传来，充满了活力。而身后那个角落里，顾凛已经坐下，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像一座重新封闭的孤岛。
夏悠阳低下头，看着笔记本光滑的封面，上面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阳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沉的暗影。他轻轻抚摸着笔记本的边缘，指尖下的触感，却仿佛依旧是那本深蓝色巨著冷硬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