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对决 ...
-
距离上次办公室交锋已过去一周。
周五的下午，图书馆的角落，林薇正独自整理一批新到的文献，她刚将一本厚重的黑格尔著作放回书架，转身时，差点撞上不知何时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安逸。
“林老师。” 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
林薇微微一怔，安逸站在那里，轮廓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安逸同学？有事吗？” 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平常一样。
安逸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那片正在落下的太阳上，他的眼神没有焦点。
“我重新思考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一种危险的平静，“关于巴塔耶，关于伤口，关于破坏与恢复……你是对的，它们是一个循环，但是，但是你只不过是看到了表象。”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直直刺入林薇的眼底。
“这个循环，” 他向前逼近一步，迫人的气息让林薇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书架拦住，“它的本质，不是您说的神圣性眩晕，不是生命在界限上的舞蹈，它的本质是——毁灭。”
林薇的心里一惊，“毁灭？” 她试图反驳，“巴塔耶强调的是消耗，是有限性，但毁灭是终结……”
“终结？” 安逸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打断了她，“不，毁灭是起点，是本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狂热，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
起初有伤！
伤口结痂！
痂下渗光！
光说：要有痛！
于是众星分娩！
他每念一句，就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薇，他要将这些字句刻进她的灵魂深处，而林薇确实被震住了，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思想冲击，他那充满诗性又极端残酷的诗，像一把锋利的刀锋，划开了她对世界认知的表皮。
安逸停顿了一下，让那“众星分娩”的宏大与荒诞感在空气中弥漫，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
我们不是星辰的孩子！
而是星辰伤口结出的痂！
林薇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都有点发抖，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要是普通人肯定只当他发神经，但是作为研究者的她，却是明白其中的意义。
安逸的“毁灭本体论”彻底颠覆了创世神话和进化论！人类，乃至整个文明，整个文明不再是宇宙的宠儿或自然演化的奇迹，而是宇宙自身创伤愈合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一层坚硬的，覆盖在原始伤痛之上的痂壳！
安逸的语调转为一种低沉而充满力量的控诉，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天空。
宇宙正从这痂下渗出光！
那光，不再是希望和温暖的象征，而是宇宙本体痛苦的渗漏，是创口无法彻底愈合的证明！
他突然收回目光，再次聚焦在林薇苍白的脸上，眼神格外锋利的说：
“文明，” 他声音里充满了深刻的嘲讽， “是宇宙自愈的尝试！”
“每一次愈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残酷， “都会裂开新的伤口！”
林薇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安逸的理论像一把冷酷的手术刀，锋利剖开了文明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其下鲜血淋漓的本质，所有文明的进步，科技的飞跃，艺术的繁荣，道德的建构都不过存在本身，试图修复那道原始伤口的徒劳努力，而每一次“愈合”的尝试，都不可避免地撕开更深，更新的伤口！历史不是进步，而是创伤的叠加和转移！
安逸的最后一句，像是叹息般吐出，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黑暗的诗意。
“正是这永恒的伤痛……”
“……让光有了形状。”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股寂静也笼罩了图书馆的角落，窗外的城市在太阳的照耀下，形成黑色的阴影，好黑，也好黑暗啊。
安逸的理论——“毁灭本体论”，像一颗精神炸弹在林薇的认知中引爆，它比巴塔耶的循环论更极端，更彻底，更具毁灭性！它将一切存在，宇宙，星辰，人类，文明的根源和意义，都锚定在了一个永恒的，流血的伤口之上。美好是伤口的分泌物，光明是痛苦的渗出物，文明是自欺欺人的创可贴，这不是对社会伦理的批判，这是对整个存在根基的否定！
林薇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书架边缘，指节泛白。她看着眼前的安逸，他站在昏暗的光线里，身形挺拔，眼神燃烧着一种非人的光，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影子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个超人，一个在从宇宙深渊中走出的，洞悉了存在终极黑暗的先知，或者是恶魔，他的思想如此危险，如此具有颠覆性，却又闪烁着一种令人心碎，无法抗拒的黑暗魅力。
“你……” 林薇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无法成言，“你疯了……”
但这句虚弱无力的评判，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因为在那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之下，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东西在悸动。
她被他思想的纯粹力量，被他洞穿虚妄的勇气，被他身上那种孤绝的黑暗光辉……深深吸引，甚至着迷。
安逸看着林薇眼中翻涌的震惊，恐惧，抗拒，以及那深处难以掩饰的，被深深撼动光芒，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他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疯？”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嘴角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也许吧，但至少，我在试图看清这痂下的真实，而不是对着渗出的光感恩戴德。”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然后，他转身，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图书馆更深的阴影里。
留下林薇一个人，背靠着书架，身体微微颤抖，安逸那充满毁灭诗意的字句在她脑海中疯狂回响：
起初有伤
伤口结痂
痂下渗光……
我们不是星辰的孩子，而是星辰伤口结出的痂……
正是这永恒的伤痛，让光有了形状……
那些光点，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宇宙巨大伤口上渗出的，带着痛楚的血珠，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和一种奇异的，被真理灼伤的清醒感同时攫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