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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林薇的故事 ...

  •   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拖得漫长,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县城的上空,林薇的故乡就陷在这样的潮湿里,被几座巨大的烟囱罩着那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烟囱常年喷吐着灰黑色的烟,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两种味道,一是重工业特有的铁锈味,带着机器运转的轰鸣,二是更沉郁的煤渣味,混着雨水蒸腾起的潮气。

      林薇的家,在纺织厂围墙外那片筒子楼里。楼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红砖墙体早已被岁月和烟尘侵蚀得斑驳不堪,露出内里深浅不一的底色。
      楼道是公用的,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墙根渗出来的潮湿霉味,各家各户炒菜混在一起的油烟气。

      她的父亲林莫,是纺织厂里少有的技术骨干。纺织厂的机器老旧,时常出故障,别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要林建国带着他那套磨得发亮的工具过去,叮叮当当摆弄一阵,总能让机器重新运转起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与人说话时总是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但他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格外粗大,指腹和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机油黑痕,即便用肥皂反复搓洗,也只能稍稍淡去。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能在翻书时变得异常轻柔,林家最显眼的家具,是客厅里那个占了半面墙的大书架,那是林莫年轻时自己打造的,松木材质,如今已经泛出温润的琥珀色,边角被磨得圆润光滑。书架上塞满了书,挤得满满当当,毫无章法可言,最上层是《电工手册》《机械原理》《纺织机械维修大全》这类厚重的专业书,书页里夹着他随手写的笔记,纸角都卷了边,中间几层杂七杂八,有缺了封面的《红楼梦》,有书页泛黄的《鲁迅全集》等等。

      这些书可以说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也是母亲周小凤怨气的来源之一。
      每天傍晚,林莫从厂里回来,洗过手,就会搬一把藤椅坐在书架前,拧亮那盏昏黄的台灯,灯光在他头顶罩下一圈光晕,把他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不管是专业书还是文学作品,都看得极其投入,他的手指拂过书页,避开那些脆弱的纸角,连带着指甲缝里的油污,都像是怕弄脏了纸张似的,显得小心翼翼。

      林薇最初的记忆,就和这盏灯,这些书有关,她那时还小,刚够到父亲的膝盖,总爱趴在他腿上,看他翻书。父亲的裤子上总有淡淡的机油味,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可林薇不觉得难闻。她会指着书上的插画问,父亲就会放下书,用带着油污的手指点着那些字,磕磕绊绊地念给她听,他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会停下来,皱着眉琢磨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就挠挠头,对林薇说:“等爸查了字典,明天再告诉你。”

      那些似懂非懂的文字,那些被机油味浸染的墨香,就这样一点点渗进林薇的骨血里。

      母亲周小凤则是另一道截然不同的风景,她年轻时也很漂亮,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照片里的她穿着衬衫,站在纺织厂门口,身后的烟囱都显得不那么碍眼。可生活这东西,最是磨人,两班倒的工作让她常年睡眠不足,纺织车间的棉絮钻进肺里,让她总是咳嗽,微薄的工资要应付柴米油盐,房租水电,生活的重担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把她的腰压弯了,也把她的性子磨得锋利起来。

      她变得易怒,一点小事就能引爆脾气,早上煮面条发现盐罐空了,会站在灶台前骂骂咧咧,晚上林莫看书忘了给煤炉添煤,她能从客厅骂到卧室。她的嗓门很大,是从车间里练出来的穿透,尖锐的声音常常刺破筒子楼薄薄的墙壁,让邻居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最看不惯的东西,就是林莫的那堆书。

      “又看!又看!”她常常一边洗菜,一边用眼角剜着看书的丈夫,“看那些破书能当饭吃?能换大房子?能让薇薇穿新裙子?”

      林莫从不还嘴,只是把书往怀里收了收,或者干脆合上,默默地去帮她洗菜,但是他越沉默,周慧兰就越气:“我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当初要不是看你是个技术工,我能……”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争吵是这个家的主旋律,像筒子楼外工厂的机器声一样,从不间断,林薇就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大,她学会了在母亲的抱怨声里写作业,在父母压抑的沉默里翻书。

      她继承了父亲对文字的敏感,老师教的课文,她读两遍就能背下来,作文总能被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老师说她是“有灵气的孩子”,可这份灵气,在筒子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同龄的女孩们聚在一起,谈论着电视剧里的明星,比划着谁的发卡更时髦,或是偷偷议论哪个班的男生打篮球最帅。林薇总是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本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些她不熟悉的话题,她羡慕她们的轻松,却又无法融入,只能退回父亲的书架角落,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找慰藉。

      她读《简·爱》,为那个瘦小的姑娘在桑菲尔德庄园里的倔强而心跳加速。“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第一次觉得,即便穿着旧衣服,她的灵魂也可以和任何人平等,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在风雪里筑路的身影,在她眼前和父亲在工厂里维修机器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她不懂什么叫“为人类解放而斗争”,但她懂那种在绝境里不肯倒下的意志,懂那种在粗粝生活里保持尊严的艰难。

      书籍成了她抵御现实的堡垒,筒子楼的潮湿,母亲的抱怨,空气里的铁锈味,都被隔绝在书页之外。她在书里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雪山,看到了穿着礼服跳舞的贵族,也看到了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革命者。那些遥远的世界,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筒子楼和烟囱之外,还有那么大的天地,她开始明白,父亲在昏黄灯光下看书时,眼里的光是什么,那是对另一种可能性的眺望,是对眼下困顿生活的无声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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