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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流霞轩·曲词入宫 ...

  •   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流霞轩·曲词入宫

      霞轩四檐飞起,夜色像被一层淡粉的云绫轻轻罩住。檐下垂着七十二串琉璃流苏,微风一拂,叮当如雨。

      内殿铺着海棠纹软毯,两列红木博山炉吐出丝丝沉香,香烟在珠帘与走马灯之间搅成一片温柔的雾。

      烛火透过彩绢打在墙上的流霞屏上,霞色层层叠叠,把殿内的一切都染得像在晚照里。

      歌伎以八人为队,两两对舞。

      前排绣鞋轻点,腰身折折如柳,手上彩带翻飞,尾端镶着细碎金片,转动时泼出无数点星。

      琴瑟与箜篌相和,拍子被羯鼓半掩,声浪不急不躁,恰好遮住人语也恰好撩拨耳根。

      侍女穿梭其间,捧着新进时鲜与细点:桂花酿藕、荔枝冰糖盏、蟹壳黄、鲈鱼卷,碟碟换上,又有温酒斟入青花小盏,酒面一圈白雾,香意干净。

      太后苏元贞坐在上首,衣袍从容,神情略倦却不失威重。

      她原本不爱热闹,今夜却摆了这场小宴,口称「慰宫心」,实则要看一看谁借花灯夜的火势放话、谁借烟雾做势。

      皇后沈翎璇侍坐其右,衣色雍容而不艳,垂睫不语,拈着帕角,似将心事一层层抹平。

      左右两列妃嫔依位而坐,或笑、或谈、或试吃糕点,眼角眉梢却都朝着同一处风口立着。

      云妃云婉妍着藕荷烟罗,簪上一朵白玉芙蓉,走动时步摇珠链极轻地颤。

      她话不多,眼神温婉,像一汪清水,表面不动,水下却自有暗流。

      容妃容婉凝则一身丹云锦,外罩金丝薄纱,衬得肌理如瓷、眉眼如火。

      她坐在烛火最亮处,笑起来唇角像藏了细微的火星——一弹,便能落在谁的衣袖上。

      开席未久,舞伎换曲。新曲《灯前约》起处,羯鼓忽轻。容妃捧盏,从容开口:「花灯夜那一场景,叫人心里直抖。

      御河边灯棚顷刻焚起,烟与火堆成墙,臣妾在远处看,只觉天风忽逆,万灯俱暗——倒也像是天有意收光。」她声线不高不低,恰恰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楚。

      几名新进的小才人彼此对望,其中一人捏杯的手一滑,杯沿在碟上蹭出一线脆响。

      云妃把这声轻轻拢起,温声道:「灯棚受潮遇风,匠师的活儿做得粗疏,火势易走偏。宫外喜谈奇事,在座的诸位,不必都认真。」她语气柔,句句落点却实,像在细雨里扎了几根稳定的钉。

      容妃似笑非笑,指腹在盏口轻转:「民间喜谈奇事,宫里也能得闻,想必不是奇了。臣妾倒不是信怪,只是——亲眼所见,火势正急时,河面忽有一抹赤白之光张成如网,焰羽竟被生生隔开。那一刻,万灯像被惊了一下,全暗。神意二字太重,手段二字太轻,臣妾一时也不会说。」她一口一口把字摆平,像把一张看不见的局面铺开。

      皇后垂下的睫在烛影里动了一动,帕角被她捏得更紧些。

      更远些的位置,柳才人柳姝晴正低头饮茶,却被话头吓得失了神,呛得掩袖轻咳两声。

      她眼神惶惶,不敢看容妃,却忍不住往太后那边偷觑——仿佛只等那一声敲杖落下,好替她心里定个准。

      云妃端起茶盏,盖沿轻扣杯口,「嗒」的一声不紧不慢:「说见,就得说得清楚。容妃妹妹亲眼所见为何物?若是光网,宫内所供的道人也未必识得;若是风势,那得去问工监;若是谣,那便止于此处。」她把三个去向一字一字铺开,替皇后挡了一道风口。

      容妃笑意如常,连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动半分:「谣,自当止。只是今夜聚在流霞轩,太后娘娘说要慰宫心,臣妾不过把自己看见的、听见的,原样呈上。至于是风是人是神,臣妾不敢妄言。」她说着,回首看了看屏后,像在等谁迟到的回音。

      恰这时,外头一声铜铃响,一名小黄门躬身入内,跪进帘边禀道:「回太后,外朝御史台遣人进轩送单,说今日市肆曲坊改了新词,题作《灯前一网》,言御河夜里有网无火、有火无伤。臣职卑,不敢递,请示。」

      殿内一静。小黄门正欲将那册子再递近几步,云妃却不动声色,眼神淡淡一抬,似无形的手将他止住。

      小黄门心头一凛,忙低首止步,不敢再往前。

      皇后方抬手,淡声道:「放于偏案,宴后再阅。」语气不徐不疾,像在把火钳子从火上挪开一寸。

      容妃侧过脸,唇角更弯:「民间改词,倒是快。」她轻轻敲了一下盏沿,叮然在静里拖出一条细线,又慢慢补上一句似有若无的尾音:「若只当作曲子,也不过一笑之事。怕只怕,曲不止在坊间唱,还会往宫里唱……」

      她没有把话说死,却把方向暗暗推了一把。

      两名小才人不敢抬头,却已在袖内攥汗;几名嬷嬷互看一眼,心下都懂:这不是讲奇观,这是在试风向。明里问「是神是人」,暗里问「在谁身上」。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极淡:「坐。慢慢说。」一句「慢慢说」,既是允,也是在押——押住殿内所有人的急躁与好奇,把话留在轩里,不许越槛半步。

      乐声又起,舞伎复转。前排一名舞伎袖口未收,看似失手,彩带却正好在烛焰旁一擦而过,金片被火光一照,亮得刺人。

      她抬眼的刹那,清澈无波,像什么都没发生;下一步,她便与同伴合成一朵大展的花,落在拍上。殿中众人各自把目光收回,面上如常,心底却同时有一点被那抹「亮」刺痛:火的事情,并未散。

      云妃转向皇后,极轻地低唤:「娘娘?」皇后应了一声,唇色很淡,像刚从冷水里捞起来的花。

      她把帕角放松,抬眸扫过一圈座次,视线短短落在容妃身上,又短短掠过,定在太后的杖头上——那里刻着一朵老梅,刀痕深,像历过雪。

      容妃不看皇后,只看歌舞,仿佛真在欣赏。

      她顺手取了一盏桂花酿藕,筷尖轻挑,晶莹的藕片纤薄透亮,蜂蜜浸润其中,泛着一层淡淡金光。

      她慢慢咬下一口,齿痕整齐,桂花的香甜随着藕的清脆在唇齿间散开,却因冰凉渗骨,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她吞下去,笑意更柔:「今夜流霞好,歌也好,只盼人心更好。」

      「人心好,宫便好。」太后把杖头移了移,淡淡接了她的话,像把一条要伸出帘外的线,从容地收回掌中。

      歌起舞翻,杯盏交错。表面一派欢洽,暗底的水却在流。从这一刻起,「光网」「火」「曲词」三个字已被悄悄编进流霞轩的夜,像一张无形的网,先罩住了人心,再向外摊开。

      谁先动,谁先被黏住——还看下一句话落在谁的身上。

      流霞轩内的曲调换过三巡,丝竹渐缓,鼓点敲得轻而疏。舞伎散退一半,剩下两人手持羽扇,在烛影里旋转起落,扇面开合间画出一圈圈光影,映得满殿氛围似真似幻。

      桌上菜肴换成了新一轮:酱鸭片、石榴酥、冰糖莲子,还有刚送来的酒酿桂花汤。

      歌舞声里,每一个人看似悠闲饮宴,却都在等,等谁会先把刚才容妃抛出的火星子扑灭,还是添柴。

      偏在这时,容妃身侧的贴身嬷嬷恭敬上前,捧着一本册子。

      那册子不厚,用紫缎包着,封面绣着「旧闻」二字。这是流霞轩的旧制,凡外宫传来的奇闻、坊间新词,皆可略录于册,当作宴饮的佐趣。

      可今晚,这册子一亮出,殿内已有几名妃嫔心里咯噔一声:容妃这是要借「旧闻」挑明。

      容妃笑盈盈接过,却不急着翻开,只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抚弄一柄藏刃的扇子。

      她语气随意,却压得恰到好处:「适才听见御史台的人送来新曲《灯前一网》,说市井已有人传唱,曲子里提到有网无火,有火无伤。」她顿了顿,将视线扫过众人,「宫里的姐妹若有兴致,也可听听,倒也热闹。」

      殿中一静。几名小才人不敢抬头,柳才人柳姝晴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颤,发出一声细响。

      她低下头,假意咳嗽两声,掩不住眼底的惶惶。

      她不敢直视容妃,却忍不住偷偷瞥向太后,想看太后是否震怒或止言。可太后只是端坐,指尖敲着杖头,神色不动。

      云妃放下茶盏,淡声道:「曲子是坊间人作,取笑取巧,不过是闲谈。容妃妹妹若爱听,等宴后叫人抄来便是。何必在此唱和,让无稽之语上了台面?」她的语气和缓,却像是替皇后挡下一道直刺。

      容妃微笑不变,似是全无恼意,反而语调更柔:「姐姐这话当然是对的。只是民间传得快,臣妾才担心,若曲词里暗指宫中,传来传去,便叫人觉得——有其事。」

      她停了片刻,忽然抬眼,语声清亮起来:「臣妾甚至听说,有人编了另一段曲词,提到殿下额心焰痕起,万灯皆惊,说得绘声绘影。这话臣妾不敢信,可不敢不言。太后与皇后娘娘,若早些下令澄清,便能断去流言,不致越传越邪。」

      这句话一落,整个流霞轩的氛围像被骤然抽干了乐声。

      几名舞伎手上的羽扇齐齐一顿,险些打乱了步伐,急急合扇退下。侍女们互相对望,手中的托盘抖得轻响。

      皇后沈翎璇手中的帕角被她攥紧,眼底一瞬间掠过冷光,却压下不语。

      她知道,若在这时立刻否认,反而等于承认「有此传言」。她只能坐直身子,让沉默成为她的铠甲。

      云妃眉心一蹙,声音仍旧缓慢,却隐隐带了力道:「流言不值一驳,否之则显其真。容妃妹妹此言,正是替流言添枝加叶。宫里女儿年少,焉能无病痕?若这样也能传成不祥,那天下医者都该关门了。」

      容妃听着,笑意更深:「云妃姐姐这话极妙。可惜,民言就是这样——越是遮掩,越叫人疑。臣妾不过提一句护持,也是为了不让闲言撞到外人耳里,反倒累了皇后娘娘。若早一日护持,或能少一日折磨。」

      她说「护持」二字时,声音极轻,却让人背脊一凉。因为在宫里,「护持」往往意味着禁足、禁言、禁见客——是圈禁与冷落的前奏。

      殿内几名妃嫔屏息不语。

      德妃苏婉妍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案角。她一向不争不显,此刻却在心底记下:容妃这一招,不只是在试探皇后,还在观太后的态度。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淡而沉:「流言,自有法度。本宫要的是静,不要谁替流言寻出口。」她手中玉杖轻敲案几,声音在流霞轩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齐声应:「遵太后懿旨。」

      话到这里似乎该收,却没有谁真敢松口气。因为容妃那一记「不祥」,已经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她虽口称「不敢信」,实则已经替流言搭好了阶梯,让人忍不住往上攀想。

      宴饮仍在继续,歌伎换曲,这一次唱的是《月下花影》,声声清婉。

      容妃却忽地偏过头,看着烛影里的舞姿,轻声自语:「世人常说,灯火照人心。若人心里真干净,再大的焰,也不会烧到身上去。」

      她这句话说得似乎随意,却让皇后心口一沉。

      沈翎璇抬眸,目光冷冷落在容妃身上,却见对方只是笑,笑得恬然自若,彷佛方才那些话全是无心之言。

      太后闭上眼,像是在养神。她没有再言语,但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太后没有马上镇压「公主不祥」的流言,而是选择押后。这意味着——疑虑,已经在最高处生了根。

      而容妃,正等着它发芽。

      流霞轩的曲调转得低沉,丝竹声宛若远潮。
      舞伎们的步伐虽仍合拍,却少了先前的轻快,羽扇一张一合,反倒更像一层层欲掩未掩的阴影。

      殿内的气氛紧绷,妃嫔们各自低首,有的假装细酌,有的与侍女窃语,但眼神都在偷偷观望——观望太后、皇后,还有容妃。

      皇后沈翎璇坐在右首,帕角被她攥得死紧,掌心泛汗。她心里明白:容妃步步为营,不会只满足于「异兆」二字,她真正要的,是把流言和「焰痕」绑在一起,把矛头直指长公主昭芸。

      沈翎璇一闭眼,就能想起女儿在御河边惊惶的样子,那焰痕灼痛的光芒,如何被火潮映照得骇人。那一幕,她绝不容许再被任何人看见,更不容许被说成「不祥」。

      「娘娘……」莲香立在她身后,忍不住低唤。沈翎璇仅仅抬手,示意她噤声。她知道此刻多一分辩解,反而会添火。

      太后苏元贞端坐上首,眼皮微垂,似在静听。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众人心口一沉:「流言既已入宫,本宫自然会查。可是——」她顿了顿,拄杖的手指轻轻一紧,「谁能保证,这样的火不会烧到外朝?」

      全殿一震。

      「外朝」二字,像一把锋刃,挑破了所有人的沉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流霞轩·曲词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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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焚界之歌》持续连载中,每晚更新。 三界乱焰,宿命将启——昭芸与墨渊的故事,请妳一定要看到最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