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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枯荣岭(九) ...

  •   “流年,你就是那个疯诗子吧。”
      林缄者着不远处单薄的背影,发问。

      流年停下脚步,并未回神,只是平静道:“何出此言?”

      此刻,两人身处一条冗长而逼仄的遍道中,天光昏暗,唯很远处有一点亮光。

      “因为祠中布的阵。你以自身为屏障,为诗祠挡住了所有风浪,甚至说,是整个四方城的风浪。”

      当时镇邪剑出,四方景象皆通其意,映照于林缄识海。他清楚发现整座城的建筑布局便是放大了的阵。至于阵心,便在这间诗祠。那么运转阵法的人,必然是流年了。

      “哦,那为何,我不能是个疯诗子的崇拜者,看不得他的祠受伤害。”
      他往前走,脚下没有任何迟疑,不以为意。

      “哪有把自己崇拜的人唤作疯子的道理?”

      流年闻言 忽然笑了:“不可以吗?疯子……还挺贴切的。”

      “你于幽市中引起我们注意,引我们前来,是为什么?”

      “做刃。”

      林缄想到了秤骨当铺的生意,“做瓮,做刃,做梦”。
      “你与秤骨当铺是什么关系?”

      流年毫不避讳:“雇佣。”

      “好了,到了。接下去,你自己看吧。”

      两人已走到了通到尽头,光亮越来越盛,晃得他睁不开眼。
      接下来,林缄感觉自己的视角在不断升高,而后,坠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

      他看到了一座山,那是群岭开头第一峰,在风沙中屹立百余年,日削月减,随后变成了一副高耸而瘦削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那山彻底从群岭中突兀出来,直至被风蚀提出的裂痕加深,山从中间断裂,半座山轰然落地。
      一半坠入尘土,被渐渐掩埋,最终暴露在外的只有寻常山石大小。
      剩下的半截,矮了群岭中其他山峰一头。
      矮山被旁的的山峰嘲笑了很多年,又因着太矮挡不住沙,又被责怪了很多年。

      日升月潜,山中渐渐被踏出了小径,山外通了路,山中有了人迹,山脚下却多了杀戮。那块石头就是在这时睁开了眼。他比旁人高瘦,比山石矮小。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但多年已逝,他渐渐也不在意了。
      他觉得山都是一个样,诚实,但高高在上。人也都是一个样,虚委,弱小。

      他离开了山岭,离开了人群,到黄沙深处安安静静睡觉去了。
      直到这一天,他被喊杀声嘲醒,被血气呛得难以安眠,气恼于山下的纷争为何蔓延到了他的清静之所。
      杀戮的罪孽在此处生根发芽,他待不下去下了,于是重回了山岭。

      山脚下,他看人修筑了一座城,忽又觉得有意思,于是像人一样在城中找了份差事住了下来。
      在城中他听说了很多趣事,比如连年入侵又连年被打退的戎族,比如连年退敌获胜的少年将军。
      世人皆道将军的好,说他英武不凡,说他胆识过人以一当百。
      甚至于,从前那片桀骜不驯荒山野岭都有了名字。

      叫将军山。

      石头好奇啊,心道,这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位奇人?
      于是他让自己变小,变成年幼的人类,出现在将军凯旋归来时的必经之路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石头学着人类的样子长大,变成了一位少年,整日跟在将军身后。
      可不学武,单爱念书。
      将军从少年意气到风华正茂。
      边关不宁,但他总把这个意外出现的小孩保护得很好,风沙与血,都被他挡在了四方城外。

      于是这座艰苦的城,成为了小石头最喜欢的地方。
      有天他重要想起了一件事——四方城东,人们称为中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没去过,他不知道。
      他开始好奇。

      他去问将军,将军说,中原没有大漠,没有接连的战乱,更没有漫天的风沙。

      他说,那中原定是极好的。

      将军却摇摇头,“可中原的宁静,更加危险。”
      那些铺就繁荣体面的东西,更令他反感。

      小石头不信。

      他想去看看,于是跟着将军派遣回京送家书的侍从,溜出去了。

      一切景象便在小石头走出城关的背影中戛然而止了。

      林缄脚下不自觉跟着那背影往前走了很远,直到再见不到人影。

      他猛然从别人的回忆中惊醒,可接下去也迷失在了荒芜的林野间。

      古树盘根错节,天色渐晚,前方也没了路。
      他疑心自己还在别人的梦中,可等他亲眼看见一身黑衣的少年躺在枯树之下时,他才发觉,或许自己现在正徘徊在自己的梦中。

      “郁江盛?”

      林缄走近前去,蹲下身,推了推他。
      对方毫无反应。

      林缄手指轻轻搭上对方脉搏,可感受片刻,发现并无异常。
      他呼吸平稳,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只是睡着了。

      “醒醒!”
      他反复叫他,可怎么叫不醒。
      日头西垂,两人的身影被拉长,万籁俱寂。

      正当林缄思考着怎么带他离开之时,身后传一人拖着什么东西,踉跄地穿行于崎岖山林。

      旁人见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双鬓斑白、衣衫褴褛,用一根掉了毛的笔盘发。
      凌乱的头发之下,藏着一双浑浊的眼睛。

      林缄看到,那是一卷很大的草席,其中,卷着一头瘦弱异常的驴。
      他站在郁江盛身前,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可来人他力地往前走,心无旁骛,甚至直接忽略掉一边的两个人。

      他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

      一棵粗壮的树下,凭空多出来个坑,坑边都是挖出来的土。

      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卷着草席的驴扔了进去。他用一旁的土将坑填满,用脚踩实,最后从自己背上卸下来一块木板。

      他又将头上的笔拿下来,不用笔头,而用笔的尾端,在木板上刻起了字。

      林缄并没有看清他刻的是什么。

      做完这些后,那人缓缓站起身,脚步轻快,眼中竟也有了神采,仿佛年轻了许多。
      他深深回望那个简陋的坟包,而后离去。

      林缄从旁叫住了他:“敢问,下山的路在何方?”

      那人闻言,头也不回,只是朗声道:“往上去!”

      “那你为何原路返回?”

      “这还要看你这句‘下山’的意思。我要回我的来处,你也是。”

      说罢,那人走得飞快,不等林缄再问,便已然不见了踪影。

      林缄无法,只能唤着镇邪,帮他带上郁江盛。怎料这剑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指令一样,安安静静待在剑鞘里装死。

      “镇邪?你怎么也睡了?”

      半晌,林缄确认了这剑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单纯罕见地跟他闹而已,生气但无用,只能认命,自己架起郁江盛。谁料镇邪的剑鞘被镇邪自己往外挪了几寸,这样架人,他也硌得慌。

      扶着?
      也不行。

      最后他只剩背着他这一种方法。

      林缄看着安静装无辜的镇邪剑,咬牙:“回头跟你算账。”

      他与郁江盛年岁相仿,但对方具体生辰他不知,所以谁年龄大谁年龄小不得而知,只是平日相处时觉得郁江盛比他稍高一些。不过如今背在身上,林缄并没有感觉多沉。

      放在几日前他根本不会想到,别提和平共处了,有朝一日居然还有他心甘情愿背郁江盛的时候。

      他就这么背着他一路“向上”走,不多时,天已然全黑了。

      山岭之中,风景不变,亦少有外界人来,于是日复一日就像是在过同一天,只有日月星辰的变化,昭示着这里时间的流逝。
      月光垂落。林缄微微低头,便能看到换在自己肩颈的手臂。

      郁江盛原本皮肤就很白,如今月色的映照下,更加苍白。

      原本只是怕把郁江盛自己留在那里会出什么意外,才背着他一起走。结果现在,鬼使神差,他生出了一丝不自在。

      不是厌烦,而是其他的某种情绪。
      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这一丝微妙的变化来自哪里,只是觉得,自从柳宗鬼轿一事后,他和郁江盛之间,哪里不一样了。

      外界把他们看作死对头,可林缄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别扭只是来自当年那场略显窘迫的误会。其余的,只是看不惯他的张扬行事,仅此而已。

      本就没有什么天大的矛盾。

      在玉峰榜“澄江郁林”事件后,他和自己那个“绯闻对象”之间的相处,一天比一天自然,可总有些思绪悄然滋生,而后在不经意间忽然冒头,搅得他心神一颤。
      他甚至隐隐担忧那句“人言可畏”。
      因为他怕自己,真有信以为真的那一天。

      山野之上,两人,走很远。时光很慢,慢得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林缄强迫自己停止了胡思乱想,最后自嘲般笑笑。
      若是被郁江盛知道他此时的想法,不知该怎么笑话他呢。
      又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厌恶他呢。

      罢了。
      不重要。

      终于,眼前的景象变得不一样了。

      单调又枯燥的树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葱郁山林、叮咚泉音、夜虫清唱。

      他们仿佛一下子从大漠边陲转换到了岭南春山,由荒凉旷远到生机盎然。

      他走到了山顶,也来到了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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