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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纸影生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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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胖送来的桑皮纸还摊在案头,厚厚一沓,边角被午后穿堂的风掀得轻轻颤,像谁在看不见的地方撩拨纸页。沈书尘刚把橱柜里的蜜渍罐挪到窗台下的阴影处——早上谢砚秋闹着说“阳光晒久了会馊”,他便顺着这没来由的担心动了手。罐口刚落定,砚台里就传来谢砚秋没好气的嘟囔:“拿张破纸挡着干嘛?怕老鼠精半夜爬进来偷蜜渍?我跟你说,它们要是敢来,我用意识把它们弹到枇杷树顶上去,让它们对着月亮反省!”
他正说着,案头那沓桑皮纸突然“哗啦”响了一声,不是被风吹的那种乱响,倒像有人用指尖捏住最上面那张的一角,轻轻掀了掀。这一掀,恰好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残页——是沈书尘昨天修复宋代词集时剪下的废片,边缘还沾着点未干的米浆糊,黄旧的纸面上印着“枇杷黄透”四个字,墨迹已经淡得发灰。
谢砚秋的声音戛住了。
沈书尘转头时,正看见那张桑皮纸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慢悠悠覆在残页上。两张纸的边缘竟严丝合缝,连残页上被虫蛀出的月牙形破洞,都刚好对上桑皮纸纤维间的一道空隙,像是从娘胎里就该粘在一起的孪生兄弟。更怪的是,桑皮纸的纹路在残页上投下淡淡的影,那些交错的纤维顺着残页上的墨迹慢慢晕,竟在“枇杷黄透”旁边洇出个模糊的形状——像只蜷着的小兽,圆耳朵,细尾巴,两只眼睛的位置正好是两个黑点,直勾勾盯着砚台的方向。
“那、那是什么?”谢砚秋的意识在砚台里缩成一团,连带着砚里的水都颤出细微波纹,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角,“它是不是在看我?我就说这纸不对劲!胡三胖肯定是故意的,他是不是被老鼠精附身了,拿这纸来害我——你闻,这纸是不是有股怪味?”
沈书尘依言凑近,鼻尖刚碰到桑皮纸,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凉,不是树荫的清爽,是像攥住了块井水里泡了整夜的墨锭,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他顿了顿,借着窗棂漏下的光斑仔细看——桑皮纸的纤维里嵌着些细碎的黑渣,不是墨迹那种均匀的黑,倒像烧过的纸灰,星星点点嵌在米黄的纸里。再凑近些,果然闻到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混着枇杷叶腐烂的涩气,像去年深秋落在墙角的枯叶被闷了一冬,突然被翻出来晒的味道。
“别动它!”谢砚秋突然尖叫,意识在砚台里撞得水花四溅,“我小时候听奶妈说,沾了烧纸灰的纸会招‘东西’!特别是这种放了几十年的老纸,说不定里面裹着……裹着没烧干净的念想!”他卡了壳,大概是想不出更吓人的词,急得用意识狠狠撞了下砚台边缘,“咚”一声,一滴水珠溅在桑皮纸上。
奇怪的是,那水珠落在纸上,竟没像寻常那样洇开,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在纸面上凝了凝,慢慢鼓成个圆滚滚的水球。这水球还会自己动,在桑皮纸上滚来滚去,滚过“小兽”的耳朵,蹭过“小兽”的尾巴,最后稳稳停在“小兽”的眼睛位置,亮得像颗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连砚台里的光都被它反射得晃了晃。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明明刚才还是晴日,此刻却像被谁罩了层灰布,连远处的鸽哨声都闷得发沉。院里的枇杷树影投在西墙上,枝桠被风扭得歪歪扭扭,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抓挠墙面,“沙沙”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听得人后颈发紧。案头的竹笔突然自己倒了,笔杆“骨碌碌”滚到桑皮纸边,撞在砚台的一角才停下,那声响在这突然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像谁在耳边弹了下石子。
谢砚秋的意识抖得更厉害了,却偏要梗着脖子嘴硬:“装神弄鬼!肯定是老鼠精在纸底下捣鬼!它们白天被我识破了,晚上就换花样来吓我!我……我才不怕呢!沈书尘你快拿火折子来,把这纸烧了,看它还怎么嚣张——烧的时候记得加点蜜渍,甜气能压邪祟!”
沈书尘没动,反而伸出两指,轻轻捏住桑皮纸的边缘,对着光慢慢翻转。就在纸背朝上的瞬间,几行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字突然显了出来,像是用褪了色的朱砂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在纸上乱涂:“纸裹砚,墨蚀骨,秋来……”后面的字被虫蛀得只剩个残角,墨色深得发黑,隐约能看出是个“魂”字的下半部分,像条小蛇蜷在那里。
“秋……秋来魂?”谢砚秋的声音劈了个叉,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惊的,“它在说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魂!我肯定是被这纸咒了,才困在砚台里的!沈书尘你快想想办法,我不想被它勾走啊!我还没吃够今年的枇杷蜜渍呢,那棵树结的果子比去年甜多了——”
他正喊得惊天动地,案头的水球突然“啪”地破了,溅出的水珠像碎玻璃似的飞散开,有几滴落在残页的墨迹上。那墨迹竟像活了似的,顺着水珠慢慢爬,在“枇杷黄透”那句词底下蜿蜒游走,最后凝住,补出半行新字:“砚中影,待归人。”
这字迹瘦长有力,最后一笔带着个轻轻勾起的弧度,和砚底“砚秋”二字的笔锋一模一样,连起笔时那点小小的顿笔都分毫不差。
谢砚秋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意识僵在砚台里,连砚水都忘了颤。风突然停了,墙上的树影也定住了,连那股焦糊味都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桑皮纸淡淡的草木香,混着砚台里松烟墨的清苦气,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很多年前,有人推开书房门时带进来的味道。
沈书尘轻轻放下桑皮纸,指尖抚过那行新补的字。墨迹已经半干,摸上去带着点温乎气,不像刚才的纸那么凉,倒像人的体温。他转头看砚台,谢砚秋的意识还缩成一团,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却悄悄往他手边挪了挪,水纹蹭过他的指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依赖。
“可能是造纸时混了朱砂,遇水显色了。”沈书尘的声音很稳,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老纸里常掺这些东西,用来防虫蛀,时间久了朱砂褪色,遇潮就容易显字。胡三胖不懂这些,估计是从旧货摊收的残纸,碰巧和你这砚台的字撞上了。”
谢砚秋过了半晌才找回声音,带着点没散的哭腔,又硬撑着嘴硬:“我就说嘛,肯定是假的……雕虫小技,吓不到我的!不过……”他顿了顿,意识怯生生戳了戳沈书尘的手背,像在确认他还在,“你把它们放远点,最好锁起来,免得半夜又‘爬’出来写字。还有,今晚我要睡蜜渍罐旁边,那玩意儿甜,能压邪——奶妈说过,甜东西招福气,不招脏东西。”
沈书尘没说话,转身从橱柜里舀了勺蜜渍,放在砚台边的白瓷碟里。琥珀色的蜜里裹着半颗枇杷肉,甜香瞬间漫开来。谢砚秋的意识立刻被勾得动了动,凑过去猛吸了口气,又赶紧退回来,装作不在意地哼了声:“干嘛?想用蜜渍收买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就、就尝一小口啊,补充点阳气,免得被那破纸欺负。”
他吸着蜜渍的甜香时,沈书尘正从胡三胖送的桑皮纸里抽了张最完整的,小心地把砚台裹了起来。纸角叠起的弧度很讲究,刚好能遮住砚底的“砚秋”二字,却在侧面留出条细细的缝,够谢砚秋的意识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动静——他总说“万一有老鼠精偷袭,得留个瞭望口”。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慢慢漫进屋里。沈书尘把裹好的砚台放在案头,又将那张桑皮纸和半张残页叠在一起,放进了最底层的木盒。木盒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紫檀木的,带着淡淡的檀香,据说能防虫防蛀,也防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盖盒盖时,他特意停了停,听见里面的纸页轻轻“窸窣”了一声,像句没说完的话。
“你听!”谢砚秋的意识瞬间绷紧,“它还没死心!”
“是纸受潮了在收缩。”沈书尘合上盒盖,把木盒推进柜子最深处,又用几本厚重的拓本压住。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砚台边的白瓷碟空了,谢砚秋的意识正打着小饱嗝,在裹着桑皮纸的砚台里滚来滚去,像颗裹着糖衣的珠子。
“嗝……其实,”他滚到缝隙边,突然小声说,“‘待归人’这句,我好像……在哪听过。”
沈书尘正往灯盏里添桐油,闻言动作顿了顿。灯芯被挑亮的瞬间,屋里的影子都晃了晃,裹着桑皮纸的砚台在灯光下显出个模糊的轮廓,像个被小心呵护的秘密。
“什么时候听过?”他问。
“不记得了……”谢砚秋的意识蔫蔫的,“就觉得耳熟,像小时候听的摇篮曲,又像……又像谁趴在我耳边念的词。”他顿了顿,突然又炸毛,“肯定是那纸在搞鬼!想骗我回忆!我才不上当!沈书尘,你明天得去找胡三胖问清楚,这纸到底是从哪收的,是不是从坟头捡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突然停了。窗外的枇杷叶又开始沙沙响,这次的声音很轻,不像抓挠,倒像有人靠在树下,轻轻哼着不成调的词,调子软软的,混着蜜渍的甜香,漫进了这满室的墨香里。
谢砚秋的意识悄悄凑近那条细缝,往外望。院里的月光刚好落在枇杷树的枝桠上,投下斑驳的影,像谁在地上写了半首没写完的词。他突然觉得,砚台外的世界好像和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重合了——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树影,还有个人坐在案边,一边磨墨,一边等着谁回来。
“沈书尘,”他突然开口,声音软得不像刚才那个炸毛的他,“你说……‘归人’是谁啊?”
沈书尘刚点亮的灯还在微微跳动,他看着案头裹着桑皮纸的砚台,那团模糊的轮廓在灯光下轻轻起伏,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呼吸。他没回答,只是拿起案边的竹笔,蘸了点清水,在桌面上慢慢写了两个字:
等你。
字迹很快干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写过。可裹着桑皮纸的砚台里,谢砚秋的意识突然安静了,只有砚水轻轻晃了晃,像颗心在悄悄跳动。
窗外的枇杷叶还在沙沙响,这次谁都没再说话。墨香混着甜香,在月光里慢慢酿着,像杯刚温好的酒,等着某个懂它的人,来尝这跨越了时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