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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枇杷叶上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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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尘又被请去馆里做特助了。意外听到有人提了一嘴,说当年很有名的一位爷的孙子竟然开了一家早餐店……
胡三胖的杂货铺飘着炸油条的热气,油星子溅在褪色的门帘上,洇出点点黄渍。沈书尘站在柜台前,身形挺拔得像株未抽条的青竹,白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他皮肤是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睫毛又密又长,垂眼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鼻梁高挺,唇线抿得平直,整个人像块浸在寒潭里的玉,好看,却带着生人勿近的凉。
“沈书尘?”胡三胖叼着油条抬头,看见他手里的桑皮纸,眼睛一亮,“这纸能用?城南老谢家收的,他们家那枇杷树,结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
话没说完,帆布包里突然传来“咚”的轻响,是砚台被撞了下。谢砚秋的声音透着点不确定的雀跃,又带着点怕被识破的小心翼翼:“谢家?是不是门口有石狮子的那家?我好像……爬过那树!树桠上有个疤,像只小虫子!”
沈书尘指尖在柜台上叩了叩,指节泛白。包里头立刻没了声,只剩砚水轻轻晃的细响。胡三胖浑然不觉,从桌下拖出本账簿,纸页脆得像枯叶:“还找着这玩意儿,你看这画,跟鬼画符似的——”
账簿第一页画着个歪砚台,旁边留着块空白。谢砚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偷藏了块糖的孩子:“这里该有个笔洗……圆的,上面有枇杷枝,枝桠弯三道,最后那道里有个小虫子,很小很小的那种,得眯着眼才能看见。”
沈书尘翻开第二页,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一行淡墨字上:“青花笔洗绘枇杷虫,砚秋喜。”他指尖刚触到“砚秋”二字,指腹下的纸张突然微微发颤——是包里的砚台在动,像有团意识在里面悄悄绷紧了,连带着他垂在身侧的手,都无意识地蜷了蜷。
“瞎猜的。”谢砚秋立刻嘴硬,声音里带着点慌,“谁知道是不是呢。”
胡三胖凑过来看热闹,被沈书尘身上的冷气逼得退了半步:“这纸还会动?怪得很。”
“风。”沈书尘言简意赅,把账簿往包里塞。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泛黄的纸页时,像幅利落的白描。胡三胖又喊:“谢家先生走时在树上挂了牌,写着‘等枇杷黄了,回来吃蜜渍’,这树还在结呢——”
包里的砚台突然沉了沉,像团意识瞬间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沈书尘拎包的手顿了顿,帆布下的砚台轮廓清晰可触,冰凉的,像他自己那颗常年锁着的心。
回修复室时,风卷着枇杷叶扫过青石板路,沙沙地响。沈书尘把砚台搁在案头,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连耳尖都透着点冷白。谢砚秋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出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好像……等过。”
沈书尘正翻账簿,某页用红墨水画了颗歪枇杷,旁边写着“书尘赠”,字迹幼稚得可笑。谢砚秋的意识小心翼翼地探过去,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这字……比你现在的丑。你现在写的字,笔锋像小刀,能刻进纸里去。”
沈书尘没接话,翻过一页。上面记着行墨字:“磨墨掺枇杷叶汁,书尘言润。”谢砚秋突然“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惊奇,砚台都跟着轻轻晃了晃:“你看!我就说磨墨要加那个!不是瞎编的!”
他说得急了,沈书尘起身去院里摘枇杷叶。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身上,给他冷白的皮肤镀了层浅金,他抬手摘叶时,袖口下滑,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修书时被竹刀划的。谢砚秋的声音突然低了点:“你胳膊上有疤……跟我以前见过的一道很像,也是修东西时弄的。”
沈书尘没回头,把叶子捣成汁兑进墨里。磨墨时,墨条在砚台里转得平稳,他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了些,睫毛不再是拒人的寒影,倒像沾了点水汽的蝶翼。谢砚秋的意识在砚台里安静了很久,久到沈书尘以为他睡了,才听见他小声问:“……真的会更润吗?”
“试试就知道了。”沈书尘的声音很平,却没了刚才的冷硬。
砚台里的光闪了闪,谢砚秋突然用意识碰了碰他的指尖,又飞快缩回去,像只被烫到的小兽,连砚水都颤出细微波纹:“那……等枇杷黄了,能做蜜渍吗?就像账簿上写的那样。”
沈书尘磨墨的手顿了顿。窗外的风卷着枇杷叶晃了晃,影子投在他手背上,像谁在轻轻挠。他没看砚台,只低声道:“看果子熟不熟。”
“哦。”谢砚秋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但沈书尘能感觉到,砚台里的水光柔和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着,倒像融了点蜜的墨,开始有了温乎气。
过了会儿,谢砚秋又想起什么,气呼呼地说:“那桑皮纸呢?得把它扔远点儿,昨天吓我一跳。它纤维里的黑渣子,看着像老鼠精的眼珠子!”
沈书尘从柜里翻出个小瓷碟,把桑皮纸折成方块放进去,搁在案头最边缘。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捏着纸角时,带着修书人特有的小心:“在这儿。”
“离我这么近?!”谢砚秋的意识又绷紧了。
“能看见,就不用怕了。”沈书尘把磨好的墨倒在砚台里,黑亮的墨汁里,映着他低头的影子,还有点细碎的光,像谁藏在里面的小心思。
谢砚秋没再反驳。暮色漫进来时,沈书尘收拾东西,听见砚台里传来极轻的一声:“……今天的墨,好像是香点。”
他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案头的账簿还摊着,风拂过纸页,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说一句没好意思出口的谢谢。窗外的枇杷树静静立着,枝桠上的新叶闪着光,像在数着日子,等某个甜丝丝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