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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笔筒里的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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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下次……姜少放一点”轻飘飘地落在沈岸疏耳边,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她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每一声都震得她指尖发麻。
这已经不是命令,甚至超越了回应。
这是一种邀请,是叶渡薇第一次,用她那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语言,小心翼翼地,为沈岸疏在自己那座冰封的世界里,开了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沈岸疏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叶渡薇的办公桌上。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支被她昨天故意拨偏了十五度的钢笔,依旧以那个不和谐的角度躺着,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混乱被允许存在的起点。
而它旁边,笔筒里那三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壳,整齐地并列着,像三个小小的卫兵,守护着这片刚刚萌芽的、脆弱的秩序。
栗子。
沈岸疏的喉咙微微发紧。
她想起了周叔的话,“你奶奶当年炒栗子,火候差一秒,甜味就变了。”叶渡薇吃掉了栗子,留下了壳。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读懂的密码。
栗子是甜的,是需要耐心和恰好火候才能得到的温暖甜糯。
叶渡薇尝到了,并且,她记住了这份火候背后的人。
叶渡薇没有再抬头,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她所有与外界沟通的力气,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面前的卷宗,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但沈岸疏却从她紧绷的下颌线上,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沈岸疏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即使对方并没有看她。
她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在门边的小柜上,转身,脚步轻得像猫。
她带上门时,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将那份刚刚建立的、微妙的平衡完好地封存在了办公室里。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沈岸疏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里,却奇异地让她感觉到了踏实。
她走下台阶,阳光迎面而来,有些刺眼。
她抬手遮了遮,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那句请求,那支偏离的笔,那三颗栗子壳。
还有叶渡薇昨天从小指轻颤,到今天面色冷峻但动作收敛的变化。
心理评估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队的介入,是强硬的干预,还是常规的流程?
叶渡薇的创伤,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她昨天用一碗加了姜末的糯米粥,仅仅是融化了水面上的一角,而水面之下,那庞大而幽深的部分,依旧深不可测。
“姜少放一点”,这五个字在她脑中反复盘旋,每一个字都被她拆解开来,细细品味。
这不是简单的口味问题。
姜,性辛,温热,有驱寒发散之效。
她昨天放姜,是因为叶渡薇在心理评估后表现出的状态,是极度的寒冷和封闭,需要一股强劲的热流去冲击那份冰冷。
而今天,叶渡薇主动要求“少放一点”,这说明,那股刺骨的寒意,或许已经被驱散了些许。
她的身体和精神,不再需要那么强烈的刺激。
现在需要的,是一种更温和、更持久的暖意。
就像周叔说的慢火。
初时用猛火击碎冰层,之后便要转为文火,慢慢煨炖,让热力丝丝缕縷地渗透进去,而不是粗暴地将其煮沸。
回到正在装修的小馆,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新漆的味道。
周叔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一张旧桌案的榫卯结构。
他见沈岸疏回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却没开口,只是用手里的砂纸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桌角。
沈岸疏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抚摸着木材温润的纹理。
“周叔,”她轻声说,“冰面裂开一道缝了。”
周叔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了然的光。
“她尝出味道了?”
“嗯,”沈岸疏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说,下次姜少放一点。”
周叔笑了,脸上的皱纹像舒展开的树皮。
“好事。说明灶里的火,她收到了。这就像熬高汤,一开始要用大火把骨头里的血水和腥气逼出来,等汤色清亮了,就得转成比烛火大不了多少的微火,慢慢吊着。火大了,汤就浊了;火小了,鲜味出不来。这分寸,得用心去量。”
“用心去量……”沈岸疏喃喃自语。
是了,叶渡薇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
温度计上的刻度,解剖刀下的尺寸,报告里的数据。
她用秩序和数据来对抗世界的混乱。
而自己,也必须用同样精准的“心”去量度她的需求。
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寒。
她忽然明白了那三颗栗子壳的意义。
三,是一个稳定的数字。
在叶渡薇的世界里,或许代表着一种新的、可以被接纳的平衡。
而剥开栗子这个动作本身,需要专注和耐心,或许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回应自己准备粥时的那份专注和耐心。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话。
叶渡薇用她的方式,告诉了沈岸疏她的感受,她的边界,以及她微小的、试探性的接纳。
告别了周叔,沈岸疏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药材店。
她要重新审视“姜”这味食材。
她买了最好、最嫩的仔姜,又买了几种不同产地的干姜。
她知道,不同形态的姜,其温热的性质和力道是完全不同的。
就像爱一样,有轰轰烈烈的,也有润物无声的。
现在的叶渡薇,需要的显然是后者。
夜深了。
小馆的装修工人早已散去,只留下一个安静的空壳。
沈岸疏没有开大灯,只在自己未来准备餐点的工作台前,亮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暖黄色的光晕,将她和那本带栗子图案的日记本笼罩其中。
她翻开那一页,上面清晰地写着:
“创伤闪回(瞳孔失焦、呼吸变浅)→加一小撮姜末的糯米粥(驱寒安神)。”
她凝视着这行字,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
然后,她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少放一点”,到底是多少?
是原来的一半,还是三分之一?
抑或是更精确的克数?
叶渡薇是一个对数字极度敏感的人,她或许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她的身体一定能感受到最细微的差别。
沈岸疏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叶渡薇冷峻的脸,她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以及她紧抿的唇线。
她试图去感受,当一个人从极寒的冰窖中被拉出来,暴露在阳光下时,她最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温度?
不是灼热的,那会刺痛她久处黑暗的眼睛。
而是一种……介于清冷和温暖之间的,带着生机和希望的,如同早春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温度。
这种感觉,无法用简单的数学公式来计算。
它需要的是共情,是想象,是将自己完全代入对方的处境中去感受。
她的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她没有直接修改原来的记录,而是在旁边空白处,开始重新构建。
她写下的不再是简单的食材加减,而是一段更复杂的逻辑链。
她思考着仔姜的汁水与老姜的辛辣,思考着熬煮的时间对姜性释放的影响,甚至思考着粥盛入保温桶后,温度的自然衰减曲线。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粥谱。
它变成了一份精密的、充满变量的实验记录。
而实验的对象,是一颗封闭已久的人心。
实验的目的,不是治愈,而是陪伴。
沈岸疏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春蚕食叶。
她知道,明天的那碗粥,将是她递出的一份更严谨、更体贴的答卷。
叶渡薇用她的秩序考验着世界,而沈岸疏,正试图用一种更柔软、更温暖的秩序,去回应她。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
沈岸疏停下笔,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一行分析,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这不仅仅是为了叶渡薇,也是为了她自己。
在试图用慢火去融化那座冰山的同时,她自己的内心,也仿佛被那小小的、恒定的灶火,照得一片通明。
她知道,这把火,从点燃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能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