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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10万奖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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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街道办事处的门厅像个陈年的酱缸。过期的消毒水味、霉变的宣传册气味、以及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汗酸和灰尘气息,在七月的闷热里酿成令人头晕的浊流。墙壁上挂着的“先进街道”锦旗,“先”字的金字边早已卷曲脱落,露出底下劣质的黑色衬布,像一道陈旧的伤疤。
主席台前,塑料假花堆砌的台面边缘落满苍蝇屎。系着红绸带的旧铜喇叭像条僵死的蛇盘在红布桌上,扩音器反馈的电流啸叫声划破空气,震得天花板的浮灰簌簌飘落。台下挤挤挨挨坐着的多是穿着廉价背心、摇着蒲扇的阿公阿婆,汗渍在他们深浅不一的衣服后背晕染出奇怪的地图。几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蹲在最后排垃圾桶旁抽烟,烟雾缭绕中投射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
吴舟坐在前排铁皮折凳上,劣质塑料椅面被汗水浸得湿滑。他身侧一臂之遥,赵磊始终垂着头,后颈处被撕扯过的蝎子刺青伤痕未愈,新长出的粉色嫩肉在领口处透出点惹眼的颜色,像条刚刚去除了毒钩、还未长好皮肉的虫蜕。他双手死死扣在膝盖上,指甲边缘沾着昨夜在打印店清理油墨机留下的顽固黑渍,指节因用力过度而透出不正常的青白。
“咳咳!”街办主任老王捏着稿纸凑近布满黄色锈斑的话筒。老迈的麦克风被震动,发出尖锐的嘶叫,惹得前排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慌忙捂住了婴儿的耳朵。“同志们!安静!”老王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挂着一圈细密的汗珠,“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召开表彰大会,嘉奖勇斗传销犯罪团伙,挽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他眯起眼看稿纸,“——吴舟同志!”
稀稀拉拉的掌声像几滴油掉进滚烫的铁锅里。后排一个黄毛故意将易拉罐踢得叮当响,刺耳的声音引得几个老太婆皱眉侧目。
“在7月2日晚间的联合执法行动中,吴舟同志表现出了超凡的机智和…嗯…过人的勇气!”老王扶了扶快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凭借…呃…提供的精准信息和关键时刻的临危不惧,协助警方成功打掉了盘踞我辖区、流毒甚广的‘新阳光’特大传销诈骗团伙,抓获骨干成员刘某某等二十三人,捣毁核心窝点!追缴、冻结涉案资金高达四百余万元!挽救了数十个濒临破碎的家庭!功莫大焉!为弘扬正气,表彰先进,经街道办党工委研究决定,特授予吴舟同志‘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并颁发奖金——人民币十万元整!”
“多少?!”台下一个光膀子趿拉着人字拖的中年汉子猛地抬高嗓门,手里啃了半截的黄瓜都惊掉了,“十万?!”
“哄!”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像被投进了一颗炸弹!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吴舟身上,震惊、羡慕、贪婪、妒忌、怀疑……如同探照灯般交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后排的小混混们停止了嬉笑,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炽热的占有欲,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连台上发福的街道办副主任都惊讶地忘了合上嘴,露出两枚金光闪闪的烤瓷牙。
一张对开的、用透明塑封膜郑重包裹着的巨大支票,在王主任微微颤抖的手中被高高举起。支票上银行油墨打印的“100,000.00”在顶灯照射下,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支票背面红彤彤的街道办公章,散发着新印油的特殊气味,混杂在现场浑浊的空气里,成了一种极具蛊惑性的香。王主任走下简陋的主席台,皮鞋踩在布满污渍的廉价红地毯上,一步一步走向吴舟。
汗珠顺着吴舟的鬓角滑落,砸在水泥地面上,洇开一点小小的深色痕迹。他抬起眼,越过王主任堆满假笑的脸,目光穿透闹哄哄的人群,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壁的身影上——赵磊。汗水将他凌乱的额发黏在脸上,那深埋的头颅正承受着无与伦比的煎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指甲深深陷入大腿外侧廉价的牛仔裤布料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是羞愧,是后怕,是无地自容,是劫后余生却依旧深陷淤泥的沉重。前世天台上那猎猎寒风仿佛又吹进了这闷热窒息的会场。
“吴舟同志…接好了!”王主任终于走到近前,那烫金的巨大支票郑重其事地被递到了吴舟面前。冰凉的硬质塑封边缘触碰到吴舟带着薄茧的指尖,一种奇异的重量顺着指骨蔓延开来。
台下的嗡嗡声浪更高了。“这小子走狗屎运了…”“他哪来的消息?不会是内线吧?”“十万啊…够买多少码了…”“听说那帮搞传销的分钱都论箱子…”
就在这喧嚣的巅峰,吴舟稳稳接过了那张在众人眼中重如千钧的支票。支票的硬挺质感握在手中,新印油刺鼻的味道如此真实。他清晰地听到侧后方,黄毛混混将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发出的黏腻声响,像是对这飞来横财最粗鄙的注解。
掌声(更多是看热闹的拍打声和窃窃私语)稀稀拉拉地结束,如同潮水般退去的人群裹挟着复杂的气味渐渐散去。吴舟拿着那张支票走出会场后门,阳光刺眼地洒在堆满废弃纸箱和建筑垃圾的逼仄后巷。
“舟…舟哥…”身后传来艰涩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吴舟转过身。
赵磊站在那片狼藉的阴影里,身形佝偻,肩膀塌陷。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作业本纸。纸上用铅笔竖着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黑色横线,最上面一行是用圆珠笔用力写下的大字:“欠条”。内容极其简单:
欠吴舟五万(50000)元整。半年内还清。
借款人:赵磊
日期:2008.7.10
签名处是他潦草的、带着颤抖笔迹的名字。这张饱受蹂躏的纸,如同他此刻在灵魂废墟中挣扎的最后一点体面,被高高举起,递向刺目的阳光,也递向吴舟。他那撕裂过的后颈刺青伤口再次渗出点点血珠,在阳光下红得触目惊心。
吴舟沉默地注视着这张承载着沉重代价的纸条几秒。他伸出手,粗糙的指尖捏住薄纸的另一端。赵磊布满汗渍和墨污的手指捏得更紧了,纸在两人之间绷直,发出轻微的哀鸣。
就在赵磊以为对方要接下这如同卖身契的欠条时,吴舟捏着纸的手突然一松!在赵磊错愕的一瞬,吴舟另一只握着那张巨额支票的手闪电般向前一递——
那张硬挺的、散发着油墨香的、写着“壹拾万元整”字样的现金支票,如同施舍,又如同救赎的火把,被强行塞进了赵磊僵硬、汗湿、沾着污垢的手心。
支票冰凉的硬质触感与他手心的灼热汗湿形成了诡异的对立统一。
“……舟哥?”赵磊彻底懵了,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那张烫手的支票。
“先还你妈的。”吴舟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赵磊心头,每个字都冰冷清晰,“这十万,拿回去。替我还给你爸你妈,”他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里面清晰地映出赵磊惊恐茫然的脸,“还你骗走的那七万八。”
赵磊如遭雷击!他握着支票的手猛地一抖,仿佛那纸片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他爸颤抖着手在邮局柜台前数出那七万八千块的画面,他妈妈偷偷抹泪把自己金镯子拿出去典当的场景……无数被所谓“资本运作”蛊惑后刻意忽略和漠视的亲人锥心之痛,在这一刻伴随着“十万”这个烫手山芋般的数字,猛烈地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
“舟哥…我…”他哽咽着,眼眶瞬间涌起的泪水和额头的冷汗混在一起滚落下来,滴在支票上那个巨大醒目的“100,000.00”上,晕开一小圈水渍。他想说什么,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十万,”吴舟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这条肮脏后巷尽头那个灯火辉煌的网吧招牌上,“给我留五万本金。等你那代练的活儿能开工作室挣钱了,再还我。”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甚至没有太大起伏,“剩下的两万二,就当是你下个月打地铺的饭钱和烟钱。省着点抽,别再半夜打游戏嚎得跟狼似的吵醒全楼。” 他最后一句话终于带点熟人间的刻薄,像在敲打一块尚未完全冷却的生铁。
说完,他不再看赵磊震惊、悔愧到扭曲的脸,更不在意那张被泪水汗水晕染开的十万元支票,转身就走。沾着油污的板鞋踩过地上散落的菜叶,发出噗嗤的湿响,在喧闹的城市背景噪音中微不足道。支票特有的印刷油墨味道在燥热的空气里似乎消散得更快了些,被旁边苍蝇嗡嗡包围的酸臭垃圾气味所取代。
赵磊站在原地,像个被定住的木偶。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张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薄纸,又看看巷口消失的那个背影。支票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金钱的重量,而背上后颈伤口因刚才用力撕扯欠条而传来的细密刺痛,却如同某种解脱的烙印。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绝世珍宝——又或者是一枚刚刚拆除了引信、却依旧沉重的炸弹——抚过支票上那串鲜红的数字。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这张带着他血、泪和汗渍的支票,贴身放进了最靠近心脏位置的衬衫内袋。支票坚硬的边角抵在肋骨上,留下一种清晰而痛楚的实感。
他抬起头,望向吴舟消失的方向。狭窄巷道的尽头,阳光炽烈地分割着城市的光影。隐约能看到远处华强北电子市场的巨幅广告牌上,不断跳动着关于“3G”、“流量”、“未来”的字样。吴舟瘦削却挺拔的背影融入那片躁动而充满机遇的光影里,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掀开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而他赵磊,攥紧心口那沉甸甸的十万,站在泥泞和阳光交界的阴影里,脚下一步深一步浅的污水坑,倒映出城市天空破碎的剪影,也模糊映照着他那张被汗水、泪水、油墨和血污完全覆盖、却又依稀焕发出一点生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