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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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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载音响流淌出的纯音乐,像一泓温热的泉水,缓慢地浸润着车厢内凝固了许久的冰层。
钢琴键落下清冽如碎冰的音符,大提琴低沉悠长的弦音则如同深沉的叹息,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盘旋,试图抚平那些无形的褶皱与尖锐的棱角。
然而,这精心选择的旋律,此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更庞大的沉默无声地吞噬。
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头颅固执地偏向副驾驶的车窗,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将他大半张脸切割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无声地泄露着那音乐无法触及的惊涛骇浪。
纪羽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只泄露了太多情绪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回前方颠簸的路面,指尖深深陷进方向盘包裹的皮革纹路里,那点粗糙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戊雨名没有回答他关于“留下”的追问,只是用这突兀响起的、属于纪羽的音乐,竖起了一道更高、更难以逾越的屏障。
那首曲子,像一句无声的、带着巨大痛楚的拒绝,比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沉重地砸在纪羽心上。
道路在车轮下无尽延伸,两侧单调重复的荒原景象——起伏的雪丘、枯槁的灌木丛、裸露着灰褐色砾石的冻土——如同巨大的、缓慢旋转的默片,令人昏昏欲睡。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垮地平线,酝酿着一场新的、更加暴烈的风雪。
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压冻土的黏腻声响,构成了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背景音。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重复中,前方的景象陡然发生了变化。
公路像一条疲惫的巨蟒,缓缓爬上一道相对平缓的山脊。当车子终于抵达脊线顶端时,视野豁然开阔,一片巨大而狰狞的伤痕毫无遮掩地撕裂在眼前的山谷之中。
那是一片雪崩肆虐后留下的遗迹。
规模惊人。仿佛天神震怒,用巨斧狠狠劈开了整片山体。左侧原本应是林木覆盖的陡峭山坡,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去了表层,裸露出大片大片狰狞的、如同新鲜伤疤般的深褐色岩壁。
岩壁上布满了巨大的、犬牙交错的刮痕和撞击坑,那是万吨积雪裹挟着巨石疯狂倾泻而下时留下的粗暴吻痕。断裂的百年云杉和冷杉,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巨人骨骸,横七竖八地插在或深或浅的雪堆里。
有些树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剥去了所有树皮的主干,惨白地指向阴沉的天空;有些则被巨大的力量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枝桠断裂处露出尖锐的木刺,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骨爪。
积雪并未完全融化,反而在崩落堆积后,形成了高低起伏、形状怪诞的雪丘和冰碛垄。
这些雪丘并非纯净的白色,而是混杂着大量的泥土、碎石、朽木碎片,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褐色,如同大地溃烂后凝结的脓疮。
几道巨大的冰瀑从更高的、未被波及的岩壁上垂挂下来,凝固在那里,像冻结的眼泪,又像冰冷的、指向这片死亡之地的巨大手指。
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风在这里似乎都改变了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咽,穿过那些断裂树木的缝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哨音。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冰冷的雪尘、腐烂的木质、以及一种岩石被暴力粉碎后散发出的、带着铁锈味的粉尘气息。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那场灾难彻底冻结,只剩下毁灭本身凝固成的永恒姿态。
纪羽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车轮碾过路面散落的碎石,发出更加清晰的咯吱声。
眼前的景象带来的视觉冲击太过强烈,瞬间压过了车厢内淤积的沉重情绪。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巨大的创伤所吸引,一种混合着敬畏、恐惧和悲凉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缓缓将车子停在相对安全的路边,熄了火。
引擎的轰鸣消失,死寂瞬间如同实质般涌来,只剩下窗外那穿透性的、带着呜咽的风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三年前,” 戊雨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石在冻土上摩擦,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疲惫和沉重感。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车窗,落在那片狼藉的废墟深处。
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的右拳,指关节处的青白似乎更深了一些。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侧过头,屏息凝神地听着。这是自加油站争吵、石屋前的凝望、加油点男人调侃之后,戊雨名第一次主动开口,讲述与这片土地、与死亡相关的过往。
“也是这个季节,雪刚停,跟现在差不多。” 戊雨名的声音很平,几乎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纪羽心上。
“接到求救信号,一对自驾的夫妻,走野路,想抄近道去一个据说能看到‘蓝冰洞’的山坳。信号断断续续,最后消失的位置,大概就是这片区域。”
他的下巴朝着那片巨大的雪崩遗迹微微扬了一下,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我带人赶过来的时候,雪崩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的东西。
“雪堆得比现在还高,还乱。风很大,吹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跟刀子割一样。我们只能靠探杆和搜救犬,一点点地刨,一点点地找。那感觉……”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刺骨的寒风和令人绝望的搜寻中,“……像是在大海里捞针,又像是在给自己挖坟。你知道希望有多渺茫,但你不能停,你不敢停。”
车厢内只剩下他低沉沙哑的叙述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纪羽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铅灰色的天空下,肆虐的风雪中,戊雨名和队员们渺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如同怪兽坟场般的雪崩遗迹上艰难跋涉,每一次探杆的下插,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微弱的期盼。
“找到他们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戊雨名的语速依旧平缓,但纪羽敏锐地捕捉到,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紧握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车……被埋了大半截,只露出扭曲变形的车顶和半扇碎掉的车窗。”
“男的……被甩了出来,压在几根断树和雪堆下面,一条腿……” 他顿住了,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后续,“……从膝盖往下,几乎被落石砸烂了,骨头茬子都露在外面,血……把雪都染透了。”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生理性的反胃感。
纪羽的胃部猛地一阵痉挛,仿佛那血腥冰冷的画面直接冲进了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还活着,奇迹般地还有意识。” 戊雨名继续道,声音更低了些,“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都在抖,但眼睛死死盯着被雪埋住的车厢,嘴里发不出声音,就……就那么看着,手指头抠着雪地,指甲都翻起来了……” 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透过他平静的叙述,清晰地传递给了纪羽。
“我们赶紧去挖车。车厢变形得太厉害,门根本打不开。
用液压钳,用撬棍……弄开一个口子的时候,看见那女的……” 戊雨名的叙述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如同被利刃斩断般的停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共鸣,像是破旧风箱的抽动。“……她蜷在副驾驶座上。一块……从车顶砸下来的、带着棱角的石头,正好……嵌在她后脑的位置。”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的寒冷和血腥的粘稠。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纪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自己就站在那变形的车厢外,看到了那凝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纯音乐的旋律还在流淌,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讽刺意味。
“她还活着。” 戊雨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更钝的刀子,狠狠捅进了纪羽的心脏。“还有呼吸,很微弱。但……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眼睛……睁得很大,看着车顶那个破洞,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血……顺着座椅往下淌,很慢,但一直没停。”
他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巨大绝望碾磨过的疲惫,“那男的……被我们抬到担架上,眼睛还是一直盯着车里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我们的人去救那女的,想把她弄出来,但只要一动,她嘴里就往外冒血沫子……只能等专业的医疗队来,给她输氧,维持着……那一点点……气。”
他长长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三年前那场风雪的血腥和冰冷。
“后来呢?” 纪羽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仿佛只是被这沉重的叙述裹挟着,本能地想要一个结局。
“后来?” 戊雨名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轻笑,那笑声比哭声更令人难受,“后来医疗队来了,直升机也来了。男的命保住了,腿截了。女的……”
他顿了顿,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重了,“……没撑到山下。听医生说,那石头压住了脑干,就算当时能救出来,也……” 他没有再说下去,仿佛那个结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承受的休止符。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首不合时宜的纯音乐还在固执地流淌,试图缝合这片被撕裂的沉默。戊雨名那只紧握的右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松开了。
指节处留下几道深陷的、发白的压痕,像某种无言的烙印。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目光失焦地望着那片狰狞的雪崩遗迹。
那对未曾谋面的夫妻的结局,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戊雨名平静叙述下所蕴含的巨大创伤和日复一日面对死亡的责任重压,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他之前所有的质问——“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在此刻显得如此轻飘,如此幼稚,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自私。
他理解了戊雨名那近乎自毁的责任感从何而来,理解了他在加油站被触怒时的冰冷死寂,也理解了他在面对自己“留下”的请求时,那无声却痛楚的下撇的嘴角和紧握的拳头。
那不是拒绝,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责任和过往死死捆绑的无奈与挣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几乎要将纪羽彻底压垮时,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车窗外那片灰褐色的、混杂着死亡气息的雪崩遗迹边缘。
一片被风卷起的、肮脏的雪沫短暂地散开后,一抹极其微小、极其脆弱,却又无比突兀的幽蓝色,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纪羽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沾了些许泥点的车窗玻璃,努力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