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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沾着水雾的星火 ...

  •   没有错。

      在那片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灰褐色冰碛垄边缘,在几块巨大落石与冻土形成的、一个极其微小的避风夹角里,在薄薄的、半透明的冰壳覆盖之下,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株……野花。

      它太渺小了,只有纪羽的小指指甲盖那么大。纤细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的茎秆,顶着两片同样细小的、椭圆形的叶片,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带着霜冻痕迹的灰绿色。

      就在那茎秆顶端,极其艰难地托着一朵花。花瓣是那种极其纯净、极其稀有的幽蓝色,像深海中凝结的蓝冰,又像是晴朗夜空里最遥远的一颗孤星。

      只有三片花瓣,形状并不规整,边缘甚至有些残缺,被半透明的冰壳紧紧包裹着、挤压着,却依旧倔强地向着灰蒙蒙的天空,绽开那一点微弱的、几乎被周围死亡色调彻底淹没的幽蓝。

      这抹在毁灭之地顽强绽放的生机,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击穿了纪羽心中淤积的沉重阴霾。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混合着对生命奇迹的震撼、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以及一种想要抓住某种微小希望的迫切。他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等我一下!” 纪羽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激动。他飞快地解开安全带,金属搭扣“咔哒”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猛地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立刻如同冰水般灌入温暖的车厢,卷起细小的雪尘。纪羽裹紧羽绒服,毫不犹豫地跳下车,靴子踩在覆盖着薄冰和碎石的冻土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踉跄着,朝着那片冰碛垄边缘、那个生长着幽蓝野花的微小角落跑去。

      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穿着裸露的皮肤。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散落的碎石和半融的雪水让每一步都充满危险。

      纪羽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点幽蓝所吸引,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几块尖锐的落石,避开那些深陷的雪窝,最终在那株渺小的野花前蹲了下来。

      距离拉近,那抹幽蓝在灰褐色的死亡背景中显得更加惊心动魄。冰壳像一层脆弱的水晶棺盖,禁锢着它纤细的生命。纪羽甚至能看到花瓣上极其细微的脉络,看到冰壳下茎秆被压弯的弧度。

      他屏住呼吸,心脏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怜惜而剧烈跳动。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触碰那层覆盖着花朵的薄冰。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

      他不敢用力,生怕弄断了那纤细的茎秆。他开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抠开包裹着花朵和根部的冰壳边缘。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冰冷的泥土和细小的冰碴。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在他的后颈和脸颊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一点被冰封的、脆弱的幽蓝之上。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救赎仪式。

      每一次指尖的轻触,每一次冰壳细微的碎裂声,都让他屏住呼吸。他试图将花连同根部周围冻结的一小团泥土一起,完整地剥离出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发麻时,一阵格外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从侧面袭来,卷起更多的雪尘,迷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侧头躲避,抬起手背揉了揉被风刺痛的、泛起生理性泪水的眼角。就在这视线模糊、动作稍滞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

      戊雨名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站在车旁。寒风立刻卷起他冲锋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那顶浅灰色的鸭舌帽依旧扣在他头上,帽檐的阴影下,他的目光似乎正穿过呼啸的风雪,落在自己这个蹲在雪崩废墟边缘、行为显得如此突兀而笨拙的身影上。

      纪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慌乱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是一个在课堂上偷偷做小动作却被老师当场抓包的学生,脸颊瞬间涌上一股燥热,尽管寒风刺骨。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想解释,想掩饰自己这近乎幼稚的举动。但在对上戊雨名目光的那一刹那(尽管隔着帽檐的阴影和风雪,他无法看清对方确切的眼神),所有的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目光里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责备或不解,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疲惫的静默。

      纪羽的动作僵住了。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只手还停在野花上方,指尖沾着泥土和冰碴,另一只手则尴尬地停在揉过眼睛的手背上。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这无声的对望中凝固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尖啸,卷动着雪崩遗迹上那些断裂树木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哀鸣。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纪羽看到戊雨名动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过来。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惯有的、沉默的利落,伸手拉开了副驾驶车门,半个身子探进车厢里。

      纪羽的心沉了一下,以为他要坐回去,结束这尴尬的场面。然而,戊雨名只是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几秒钟后,他重新直起身,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空的、边缘有些凹陷变形的军用罐头盒。里面的红烧肉或者豆子早已吃光,只剩下凝固的油脂在冰冷的铁皮内壁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戊雨名拿着那个脏兮兮的空罐头盒,迈开步子,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一步步朝着纪羽蹲着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沉重,高大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一步步逼近。

      纪羽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不知道戊雨名要做什么,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的泥土冰冷黏腻。

      戊雨名走到近前,在距离纪羽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寒风卷起他裤脚上的雪沫。他没有看纪羽,目光低垂,落在了纪羽身前那株被冰壳半包裹的幽蓝野花上。

      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表情依旧模糊不清,只有紧抿的唇角线条透着一丝惯常的冷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与他的体格不太相符的、刻意放轻的谨慎。

      他蹲在纪羽旁边,距离很近,纪羽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风霜、机油和淡淡烟草的气息,此刻还夹杂着一丝车厢暖气的余温。

      戊雨名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和旧伤痕的大手——正是那只在车上紧握成拳、泄露了无数情绪的手——目标却不是那株花。

      他的手指直接探入野花旁边冰冷坚硬、混杂着碎石和冰碛的冻土里。动作并不轻柔,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指甲瞬间被泥土染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绷紧、凸起。

      他无视了纪羽刚才小心翼翼抠开的边缘,直接用手指当铲子,粗暴地插进冻土,然后猛地一撬!

      “咔嚓!” 一声脆响,覆盖在野花根部周围的、被纪羽抠松了一部分的薄冰层应声碎裂。一大块连着冰碛和少量根须的冻土块,被他硬生生地撬了起来。

      那株纤细的幽蓝野花,连同它赖以维系的、少得可怜的泥土,被整个从原来的位置剥离出来,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花瓣因为剧烈的震动而簌簌发抖,那抹幽蓝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更加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粗暴的“拯救”彻底摧毁。

      纪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惊叫出声。

      他下意识地想去护住那株花,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戊雨名完成了这近乎野蛮的“移植”。

      戊雨名仿佛没有看到纪羽惊愕的表情。他另一只手拿起那个空罐头盒,看也没看里面凝固的油脂污渍,直接将刚刚撬起来的、包裹着野花根须的那团冻土块,连同上面颤抖着的幽蓝花朵,一起塞了进去。

      冻土块并不规则,塞进圆形的罐头盒里显得有些局促,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

      花朵被挤压着,歪向一边,两片小小的灰绿色叶子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壁。

      做完这一切,戊雨名将那个装着野花的、脏兮兮的罐头盒,随手放在了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落石上。动作随意得就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他这才抬起眼,帽檐下的阴影里,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纪羽还僵在半空中的、沾着泥土和冰碛的手,以及他那张写满惊愕、担忧和尚未褪去窘迫的脸。

      戊雨名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表情,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带着浓重鼻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简短的评价,被呼啸的寒风瞬间吹散,却清晰地钻进了纪羽的耳朵里:

      “闲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站起身,拍了拍沾在手套上的泥土和冰碛碎屑,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手处理掉一点碍事的垃圾。

      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再次背对着纪羽,顶着凛冽的寒风,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回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只留下“砰”的一声关门的闷响。

      纪羽独自一人蹲在风雪呼啸的雪崩遗迹边缘,耳边还回荡着戊雨名那声听不出情绪的“闲的”。他低头,看向那块落石上被随意放置的罐头盒。

      那株幽蓝色的野花,在经历了粗暴的“移植”后,依旧顽强地、微微颤抖地挺立在那团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冰碛的冻土之上。

      罐头盒边缘凝固的深色油污,衬得那抹幽蓝更加纯粹,更加脆弱,却也更加倔强。

      寒风撕扯着它纤弱的花瓣,但它依旧固执地朝向灰暗的天空,绽放着那一点微小却足以刺破死亡阴霾的星火。

      纪羽看着那花,又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车门。车门玻璃上凝结着水雾,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戴着帽子的侧影轮廓。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方才雪崩故事的沉重悲凉、对这渺小生命的怜惜震撼、以及被戊雨名那粗暴又别扭的举动所引发的酸涩与一丝奇异的暖流,在他胸腔里翻涌交织,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小心翼翼,轻轻拂去罐头盒边缘沾上的雪沫,然后,极其珍重地,捧起了那个装着幽蓝星火的、简陋而肮脏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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