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3、不能问 ...
-
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洇染着塔克拉玛干边缘广袤的冻土荒原。
简易公路在车轮下延伸,像一条疲惫的灰蛇,蜿蜒爬向天际线那片愈加浓稠的铅云深处。车灯刺破渐深的昏暝,两道昏黄的光柱在颠簸的路面上不安地晃动,切割着无边无际的灰白与沉寂。
车厢内,暖气嘶嘶地低鸣着,竭力对抗着从门窗缝隙钻入的、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意。
那首被戊雨名拧开的纯音乐仍在固执地流淌,钢琴与大提琴的合鸣试图编织一张温情的网,却难以真正渗透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厚重如冻土的沉默。
纪羽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一次又一次地,难以自控地投向副驾驶座。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态:头颅微偏,目光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暮色吞噬的荒凉景致。
那顶属于纪羽的浅灰色鸭舌帽,像一个沉默的封印,牢牢扣在他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将他上半张脸彻底淹没,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的下颌轮廓。他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不再像之前那样紧握成拳,只是松弛地摊开着,指关节处因常年劳作的厚茧在仪表盘幽蓝的微光下清晰可见。
那只手,连同他整个沉静如深潭的身影,散发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巨大过往和沉重现实反复碾压后的虚脱感。
自雪崩遗迹那株幽蓝野花被粗暴地“移植”进脏污的罐头盒后,他便再未说过一句话,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已在那无声的举动和那句“闲的”评价中耗尽。
纪羽的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拖拽感。悔恨、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在他胸腔里翻搅。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拉回前方被车灯照亮的、坑洼不平的路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包裹的皮革纹路。保温杯就放在他右手边的杯槽里,不锈钢的杯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杯口旋开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正从中袅袅升起,带着红茶苦涩的余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白雾。
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纪羽伸出右手,摸索着抓住了保温杯冰凉的杯身。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微微蹙眉。他拿起杯子,凑到唇边,仰头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暂时缓解了那份焦灼的干渴,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源自内心的疲惫。他放下杯子,准备将它重新放回杯槽。
就在杯底即将触碰到塑胶杯槽底部的瞬间——
杯槽底部不知何时溅入了几滴冷凝的水珠,在杯底光滑的不锈钢平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纪羽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那片湿痕上。昏暗的光线下,杯底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似乎……有些异样?并非均匀的反光,而是在水痕的浸润下,隐隐透出一些极其细微、极其浅淡的凹痕纹路。
他的动作顿住了。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直觉攫住了他。
他屏住呼吸,将保温杯重新举到眼前,凑近仪表盘那片幽蓝的微光。
光线太暗了。他拧开了头顶的阅读灯。
一束昏黄但集中的光线瞬间洒落下来,将保温杯的底部照亮。
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杯底,在靠近边缘的位置,在光线的直射下,清晰地显露出几道刻痕。
那不是随意的划痕,也不是生产时留下的印记。那是……字迹。
极其细小,笔画却异常深刻,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深深地镌刻进了坚硬的金属里。
像是用最尖锐的锥子,或者某种极其坚硬、带着巨大执念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反复地、用力地刻画而成。
字迹的内容只有两行。
第一行,是一个名字——戊雨名。三个汉字刻得端端正正,笔画清晰,透着一股属于他的、冷硬利落的风格。
而在他的名字下方,紧挨着的,是一串日期——
2015.3.15
纪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每一个阿拉伯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2015年3月15日。
这个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碎片如同汹涌的冰水,裹挟着彻骨的寒意,疯狂地涌入脑海——
废弃书店里那本《荒野求生》。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那张照片:年轻的戊雨名和一个笑容灿烂如高原烈阳的女孩并肩站在雪山下。
戊雨名低沉沙哑的声音。“以前的队友,出意外走了。” 语气平淡,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他手腕上那串消失的牦牛骨珠,以及急救包里快用完的烫伤膏。“队里常备。”
更早之前,在服务区初遇时的争执。加油员大叔那句带着洞悉的调侃:“小年轻吵架很正常……心平气和比啥都强……”
还有……在雪崩遗迹边缘,戊雨名讲述那个三年前的悲剧时,那短暂停顿后的一句。“以前有个队员雪盲,我背着他走了三天。” 当纪羽问“是那个女孩吗”时,那声沉重如叹息的回应:“嗯。”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被杯底这个冰冷的日期——2015.3.15——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结论。
这个保温杯,这个几乎从不离戊雨名身侧、杯壁总是带着他体温的容器,这个无数次在风雪途中为纪羽倒出滚烫姜茶、驱散寒意的器物……它的底部,深深刻着他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个女孩的忌日。
它不是普通的杯子。它是戊雨名随身携带的、沉默的墓碑。是他对一段永远无法挽回的过往、一个永远消逝在风雪中生命的……悼念。
是他内心深处那片巨大冰原上,一座永不融化的、孤独的纪念碑。而他,却用这个盛装着死亡记忆的杯子,日复一日地为纪羽注入滚烫的、维系生命的暖流。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纪羽的胸口。
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灼热得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副驾驶座上的戊雨名。
戊雨名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帽檐的阴影依旧浓重地笼罩着他的上半张脸。然而,就在纪羽目光投去的刹那,纪羽清晰地看到——戊雨名那只随意搁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在粗糙的冲锋衣布料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细微的褶皱。
那是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纪羽翻江倒海的心绪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
他甚至可能……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发现。那帽檐下的阴影里,是否也藏着同样的惊涛骇浪?那紧抿的唇线之下,是否也压抑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
纪羽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想确认,想伸出手去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身影。
然而,看着那顶属于自己的帽子扣在对方头上形成的沉默壁垒,看着那只微微蜷缩的指尖所泄露的无声风暴,所有的冲动都被一股更深的怜惜和巨大的悲伤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不能问。至少此刻,不能。有些伤疤,一旦被强行揭开,流出的可能不仅仅是血,还有可能彻底摧毁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手中的保温杯。冰冷的杯壁硌着他的掌骨,杯底那深刻的名字和日期,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那杯壁上残留的、属于戊雨名的微薄体温,此刻却像滚烫的岩浆,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保温杯放回杯槽,动作沉重得仿佛放下千斤重担。
阅读灯被他“啪”地一声关掉,昏黄的光束消失,车厢重新沉入仪表盘幽蓝光芒和车窗外无边暮色的双重笼罩之中,如同沉入一片冰冷的海底。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庞大、更加粘稠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沥青,灌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引擎的轰鸣、轮胎碾过冻土的黏响、窗外呼啸的风声,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交织。纪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全身,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出的、不断晃动的光斑。
保温杯杯底的刻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他理解了戊雨名身上那股深沉的孤绝从何而来,理解了他为何总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风口浪尖——那或许不仅是对父亲未竟之路的追寻,更是对某种无法挽回的失去的自我惩罚,一种将自身也投入冰封之地的绝望呼应。
夜色彻底吞噬了荒原。越野车如同一艘孤独的扁舟,在墨色的大海上艰难航行。
车灯是仅有的航标,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前方一小片不断延伸又不断被黑暗吞噬的冻土。塔县的灯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般飘渺而不真实。
最终,车子驶离了颠簸的简易公路,拐下路基,在一片相对背风、靠近干涸河床的开阔地上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浩瀚无垠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之中。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在高远的夜空下呜咽穿行,卷起细碎的雪尘,如同冰冷的叹息。
车门打开,凛冽得如同刀锋般的寒气瞬间涌入,刺得裸露的皮肤生疼。纪羽裹紧羽绒服,跳下车,靴子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看向副驾驶。戊雨名也推门下来了,高大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那顶浅灰色的鸭舌帽依旧扣在他头上,帽檐的阴影在星光下显得更加深邃。
他没有看纪羽,径直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沉默地开始往外搬露营的装备——帐篷杆、防潮垫、厚实的帆布帐篷布。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纪羽深吸了一口冰冷到刺肺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走过去帮忙。
两人在沉默中配合着,熟练地撑开帐篷杆,将沉重的帆布帐篷布展开、绷紧、固定地钉。金属杆件碰撞的清脆声响,帆布抖动的猎猎风声,地钉砸入冻土的沉闷敲击,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更加衬托出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巨大的沉默。
搭建帐篷的过程异常安静,只有必要的、简短的指令性词语偶尔在寒风中飘散:“这边。”“拉紧。”“钉子。”
帐篷很快在避风的河床边支棱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堡垒,抵御着无边的黑暗和寒冷。戊雨名又默默地从后备箱搬出睡袋和充气垫,扔进帐篷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车旁,背靠着冰冷的车门,从冲锋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咔嚓。” 金属打火机盖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幽蓝的火苗窜起,照亮了他被帽檐阴影笼罩的下半张脸。火光跳跃中,他紧抿的唇线显得更加冷硬,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
他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橘红色的烟头在浓重的夜色里骤然明亮,随即又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