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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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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烟雾从他唇间缓缓吐出，迅速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他就那么沉默地抽着烟，面朝着帐篷的方向，也面朝着不远处蹲在地上整理睡袋的纪羽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他们，望向了更加遥远、更加虚无的黑暗深处。
那顶帽子像一个固执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试图解读的视线。
纪羽蹲在帐篷门口，整理着睡袋的拉链，动作有些迟缓。
眼角的余光里，是戊雨名沉默吸烟的剪影。那一点明灭的烟头，像黑暗中唯一不安分的活物，映在纪羽的眼底，也灼烧着他的心。保温杯杯底那冰冷的刻痕，那个沉重的日期，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他站起身，也走到了车边，站在距离戊雨名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向夜空。
然后，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就在戊雨名吐出烟雾、烟头明灭的刹那，遮挡着天空的厚重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如同墨黑天鹅绒幕布被骤然拉开，露出了其后令人震撼的、璀璨夺目的舞台——浩瀚无垠的银河，如同一条流淌着亿万吨钻石碎屑的、光芒四溢的巨河，横贯整个天穹。
无数的星辰，从最亮的、如同钻石般锐利闪烁的一等星，到那些微弱得如同尘埃般、汇聚成朦胧光雾的星云，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瞬间填满了整个视野。
那光芒是如此纯粹，如此盛大，如此……冰冷。远离了尘世的一切光污染，高原的夜空将宇宙最原始、最壮丽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
星光如同亿万支冰冷的银针，穿透稀薄寒冷的空气，笔直地刺入瞳孔，带来一种近乎神圣的眩晕感。巨大的猎户座腰带三星斜挂天边，明亮得如同三盏燃烧的冰灯；北斗七星巨大的勺柄仿佛要倾倒下来，舀起银河的星辉；更远处，模糊的仙女座星云如同一团凝结的、散发着微光的雾气。
星光的亮度甚至在地面上投下了极其微弱、不断摇曳的、属于非人间的淡银色影子。空气冰冷刺骨，吸进肺里仿佛带着星尘的碎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着整个宇宙的寒意和亘古的寂静。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干枯河床时发出的、如同大地低语般的呜咽，以及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轰鸣。
这突如其来的、压倒性的宇宙图景，瞬间涤荡了纪羽心中所有的纷杂与沉重，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美感攫获的、近乎失语的震撼。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完全脱离了车身的阴影，仰着头，像个初生的婴儿般贪婪地、痴迷地仰望着这片不属于人间的壮丽。星光洒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映亮了他眼中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惊叹。
他下意识地看向戊雨名，想分享这难以言喻的震撼。然而，戊雨名只是微微抬了抬头，帽檐下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那片璀璨的星河，随即又落回了指尖明灭的烟头上，仿佛那近在咫尺的宇宙奇观，远不如这一小点人间烟火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他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缭绕片刻，便被寒风无情地撕碎、带走。
纪羽心中的激动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那巨大的星空带来的片刻抽离感消失了，保温杯杯底的刻痕，那沉重的过往，再次沉甸甸地压回心头。
他默默地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相机和三脚架，动作有些机械地架好。冰凉的金属三脚架在冻土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调整着角度，试图将这片摄人心魄的银河纳入取景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抽烟的戊雨名，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被寒风吹得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钻进了纪羽的耳朵里：
“以前我爸总说，”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烟头骤然明亮，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黑风口……能看见最亮的那颗。”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纪羽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纪羽正在调整焦距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抬起头，看向戊雨名。对方依旧背靠着车门，微微仰着头，帽檐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的帆布顶，穿透了无垠的夜空，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星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硬朗线条，也照亮了帽檐下露出的、一小段紧抿的、带着深刻疲惫的唇角。那只夹着烟的手，垂在身侧，烟雾在星光下无声地缭绕。
纪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顺着戊雨名目光的方向，努力在浩瀚的星海中搜寻，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哪……哪一颗？”
他问，目光在璀璨的银河两岸急切地扫视，寻找着那个可能代表父亲、或者代表那个叫“2015.3.15”的女孩的星辰。
戊雨名抬起那只没有夹烟的手，手臂在星光下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指向东南方的天际。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指向一颗并不算特别明亮、但位置相对固定、在群星中显得格外沉静的星星。
“最东边那颗，”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星光般遥远的温度，“不动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它都在那儿。” 他的指尖，稳稳地指向那颗星，仿佛在确认一个永不更改的坐标。星光落在他指向天空的手指上，也落在他被帽檐阴影覆盖的侧脸上。
纪羽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终于锁定了那颗星。它确实不是最亮的，甚至有些暗淡，但它孤独地悬在东南天际，远离了银河最璀璨的星带，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沉静。
它静静地散发着微光，穿透了千万年的时空，也穿透了戊雨名厚重如冰层的沉默，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存在感，烙印在纪羽的心底。
他默默地将那颗星的位置刻进脑海深处，如同珍藏起一个关于孤独与守望的秘密。
那颗星的光芒，在他眼中，似乎真的与戊雨名在篝火旁、在风雪中偶尔流露出的、深藏于冷硬外壳之下的眼神重合了——沉静，孤独，却蕴含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默的力量。
他不再说话，只是再次低下头，透过相机的取景器，重新对准那片浩瀚的星海。
这一次，他的镜头不再仅仅追逐银河的壮阔，而是缓缓移动，最终将那颗东南天际的、被戊雨名指认的、代表着父亲（或者更多）的星辰，稳稳地框入了取景器的中心。冰冷的金属机身贴在脸颊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轻轻按下快门线。
“咔嚓。”
极其轻微的快门声在无垠的星空下响起，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瞬间被浩瀚的宇宙和凛冽的寒风吞没。
夜，如同浸透冰水的厚重绒布，严密地包裹着河床边的帐篷。
风声在帆布外壁持续不断地呜咽、撕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推搡着这方脆弱的庇护所。帐篷内，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从门帘缝隙偶尔钻入的、被过滤得极其微弱的星光，在地面投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淡银色的狭长裂痕。
空气里弥漫着充气垫橡胶的微涩气味、防潮垫织物干燥的气息，以及两人身上沾染的、来自荒野的尘土与冰雪的清冽寒气，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昏沉的“帐篷味道”。
身下充气垫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动作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纪羽蜷缩在自己的睡袋里，羽绒内胆的包裹带来虚假的暖意，四肢却像浸在冰水里，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保温杯底那冰冷的刻痕——戊雨名与2015.3.15。
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意识。那个名字，那个日期，连同废弃书店照片里女孩灿烂的笑靥，雪崩遗迹旁戊雨名讲述时压抑的语调，以及他手腕上消失的牦牛骨珠留下的勒痕……
所有碎片在黑暗中疯狂旋转、重组，最终坍缩成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黑洞，将他所有的思绪和温度都吸了进去。
意识在疲惫与惊悸的边缘沉浮。不知过了多久，感官开始模糊，黑暗的幕布上骤然裂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冰。
无边的、幽蓝色的冰。
光滑如镜，坚硬似铁，寒气如同活物般从每一个毛孔钻入，瞬间冻结了血液和骨髓。他（纪羽）发现自己悬在一条深不见底的冰缝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幽暗深渊。狂风在头顶的冰盖上尖啸，卷起雪沫，像冰冷的砂砾抽打在脸上。
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光滑的冰壁拒绝任何攀附。身体在无可挽回地下坠，失重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在急速下坠的眩晕中向上望去——
冰缝边缘，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戊雨名）正探出半个身子，手臂拼命地向他伸来。
是戊雨名！他的脸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扭曲，嘴唇翕动，似乎在嘶喊着什么，声音却被狂风的咆哮彻底淹没。纪羽也拼命伸出手，指尖距离那奋力伸来的、布满厚茧的大手只有咫尺之遥！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骤然燃起。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冰层断裂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戊雨名脚下的冰沿毫无征兆地崩裂了！巨大的冰块裹挟着他惊愕的身影，如同慢镜头般，向着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坠落下去！
纪羽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视野中迅速缩小、模糊，被翻滚的冰屑和弥漫的雪尘吞噬。
戊雨名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歉意？
“不——！！！” 纪羽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冰缝中疯狂回荡。他猛地向下扑去，试图抓住那坠落的影子，身体却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也向着那无边的冰冷黑暗，急速坠落……
“嗬——！”
一声短促、惊恐到变调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帐篷里炸响！
纪羽猛地从睡袋中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掀翻了充气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匹濒死的野马在撞击着囚笼的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灭顶的恐惧。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残留着梦中嘶吼的灼烧感。
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抓绒衣，冰凉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寒颤。眼前一片漆黑，冰缝的幽蓝、坠落的影子、戊雨名最后那充满歉意的眼神……
所有恐怖的画面碎片依旧在视网膜上疯狂闪烁、重叠，与现实浓稠的黑暗交织，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巨大的惊悸和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就在这时，身侧不远处传来一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充气垫受压时发出的沉闷放气声。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开关声响。一束昏黄但足够刺破黑暗的光线骤然亮起，驱散了帐篷内浓重的墨色。
是戊雨名。他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手中握着一支小巧的露营灯。
昏黄的光晕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照亮了漂浮的尘埃，也清晰地映出了纪羽此刻狼狈而惊魂未定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汗湿的额角和太阳穴上，嘴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放大失焦，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