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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落不到实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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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温柔地沉降在塔克拉玛干边缘这片开阔的草甸上,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橙红与金粉的丝绒,缓慢地覆盖住起伏的雪丘和枯黄的草茎。
远处的雪山峰顶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熔金般的夕照,与逐渐深邃的靛蓝天幕相接,形成一道壮丽而宁静的分界线。几顶白色的蒙古包如同散落在金色绒毯上的珍珠,静静地卧在背风的山坳里,几缕淡青色的炊烟笔直地升起,在无风的黄昏里凝固成静止的细线,又被渐浓的暮色温柔地晕染开。
空气清冽而洁净,吸进肺里带着草根和冰雪的微甜气息,以及远处牛羊群隐隐传来的、带着体温的膻味。风似乎也倦了,只剩下细微的、如同大地沉睡般低沉的脉动,拂过草尖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车子在最大那顶蒙古包前十几米处停下,车轮碾过冻硬的草皮,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纪羽熄了火,推开车门。
黄昏时分的寒气依旧凛冽,但比起白日里那种刀锋般的切割感,此刻更多了一种沉静的、带着大地余温的凉意。他裹紧羽绒服,目光落在蒙古包门口。
门帘被一只粗糙黝黑的大手从里面掀开。
一个身材敦实、脸庞被高原阳光和风霜雕刻得红润而沟壑纵横的中年妇人探出身来。她裹着厚重的、镶着彩色滚边的藏青色棉袍,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朴素的髻,几缕花白的发丝被风吹拂在额前。
她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长期面对辽阔天地而沉淀出的温和与洞悉世事的沉静。
看到下车的纪羽和紧随其后、身形高大的戊雨名,妇人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淳朴而热情的笑容,露出被酥油茶浸润得微黄的牙齿。
“扎西德勒!” 妇人的声音洪亮而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像敲响了一口饱经风霜的铜钟。
她快步迎了上来,双手在身前交叠,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远道来的客人,快请进!外面冷,奶茶是热的!” 她的目光在纪羽略显清秀文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戊雨名那轮廓分明、带着明显风霜痕迹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笑意更深了些。
“打扰了,阿佳(藏语:大姐)。” 戊雨名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面对当地人时特有的、略显生涩却足够真诚的温和。
他摘下一直扣在头上的、属于纪羽的浅灰色鸭舌帽,随意地拿在手里,露出了整张脸。黄昏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眉宇间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在面对这位淳朴妇人时,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放松。
纪羽也连忙跟着问候:“扎西德勒,阿佳!我们路过,想讨点热水,暖暖身子。”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笑意。
“热水?有!奶茶更好!快进来,快进来!” 妇人热情地侧身,撩起厚实的羊毛门帘,一股混合着浓郁奶香、牛粪燃烧的烟火气以及羊毛毡特有味道的暖流立刻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寒意。
三人弯腰钻进蒙古包。包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许多,地上铺着厚实而色彩鲜艳的手工羊毛毡,踩上去柔软而温暖。
中央是一个用石块和泥土垒砌的、烧得正旺的方形火塘,几块干燥的牛粪饼在红彤彤的火光中缓慢燃烧,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并不难闻的暖烘烘的草木灰气息。火塘上方吊着一个被烟火熏得黝黑的巨大铜壶,壶嘴里正喷吐着白色的蒸汽,浓郁的奶茶香气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
铜壶旁边还吊着一个小一些的、同样黝黑的铁锅,里面炖煮着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包内的光线主要来自火塘跳跃的火光,将四周悬挂的铜器、彩色经幡和堆放在角落的羊毛卷映照得光影摇曳,温暖而富有生活气息。
那个在路边玩耍的小男孩,像只灵活的小鹿,紧跟着钻了进来。他脱下沾着泥雪的小靴子,赤着脚丫子就欢快地跑到火塘边,挨着他母亲(阿佳)坐下,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好奇地、毫不掩饰地在纪羽和戊雨名身上来回扫视。
“坐,坐!别站着!” 阿佳热情地招呼着,用一块厚实的羊毛垫子拍了拍火塘边最暖和的位置,示意两人坐下。
她自己则麻利地拿起几个擦得锃亮的黄铜碗,从吊着的铜壶里倒出滚烫的、泛着奶皮子的奶茶。浓郁的奶香混合着砖茶特有的醇厚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谢谢阿佳。” 纪羽和戊雨名依言在温暖的羊毛毡上盘腿坐下。火塘的热力烘烤着后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想喟叹。纪羽接过阿佳递来的铜碗,碗壁烫手,里面奶茶的热气蒸腾上来,熏暖了他的脸颊。
他小心地吹了吹,啜饮了一小口。滚烫、醇厚、带着微微的咸味和浓郁的奶香,瞬间从喉咙暖到了胃里,一路熨帖到四肢百骸。这是最原始也最抚慰人心的能量。
戊雨名也默默地接过碗,捧在手里,借着碗壁的温度暖着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他没有立刻喝,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碗里晃动的奶皮子,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浓密的阴影。小男孩的目光在他和纪羽之间滴溜溜地转,小脸上满是好奇和思索。
阿佳一边给儿子也倒了一小碗奶茶,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热情地跟两人攀谈起来。话题无非是天气、路途的艰难、牛羊的长势。她说话时,眼神总是带着善意的探究,在纪羽和戊雨名之间流转,尤其在戊雨名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当戊雨名用简单但发音清晰的当地话回应一两句关于草场和天气的询问时,阿佳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你们是来旅游的?” 阿佳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干牛粪饼,熟练地添进火塘,火苗瞬间蹿高了一些,映亮了她红润的脸庞和带着岁月痕迹的眼角,“这大冬天的,路上可不好走。”
戊雨名抬起头,火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放下手中的铜碗,碗底在羊毛毡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送他去塔县。” 他简洁地回答,下巴朝纪羽的方向微微扬了一下。
“塔县?” 阿佳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带着高原牧民特有的直率和一点点促狭,“塔县有啥好?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结冰,风大得能吹跑牦牛!不如在我们这儿歇两天。”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温暖而充满生活气息的蒙古包,语气带着真诚的自豪,“别看地方小,酥油管够,羊肉管饱,晚上躺下,头顶的星星比城里亮一百倍!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一天的碎银子!” 她说着,还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蒙古包圆形的穹顶,仿佛那些璀璨的星辰此刻就在头顶闪耀。
纪羽捧着温热的奶茶碗,听着阿佳质朴而充满画面感的话语,感受着这方小天地里流淌的暖意和安宁,心中确实涌起一股短暂的、想要停留的冲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戊雨名,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戊雨名没有立刻回答阿佳的问题。他微微侧过头,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他被帽檐阴影遮挡了大半旅程、此刻却毫无遮掩的侧脸线条。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摇曳的火光,落在了纪羽脸上。
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纪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未褪尽的疲惫,有面对未知前路的沉静,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温暖氛围短暂软化的东西。
他的嘴角,在火光映照下,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自嘲又带着点无奈的弧度。
然后,在阿佳和纪羽的注视下,在火塘噼啪作响的背景音中,在温暖奶茶氤氲的香气里,戊雨名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地穿透了蒙古包内温馨的寂静:
“等他拍完照,”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纪羽脸上,仿佛在确认某种可能性,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说不定真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纪羽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鼓噪起来。奶茶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直抵心尖。
他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强烈期待的暖流,如同火塘里骤然蹿高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吹着碗里其实已经不烫的奶茶,试图掩饰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和嘴角抑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冲动。戊雨名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回应阿佳的邀请?还是……对他之前那个“留下”问题的……某种承诺?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冲撞,让他的耳根也迅速漫上了一层滚烫的红晕。
阿佳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了然且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没有追问,只是乐呵呵地又给两人的铜碗里续满了滚烫的奶茶。“好好!留下好!草原养人!” 她爽朗地说着,仿佛事情已经敲定。
小男孩一直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乌黑的眼睛眨巴着,看看阿妈,又看看纪羽叔叔泛红的耳根,再看看那个高大的叔叔(戊雨名)说完话后微微别开的侧脸。他似乎觉得这“留下”的话题很有趣,小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夜幕彻底笼罩了草原,将白昼的橙金与靛蓝替换成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蒙古包外,无垠的旷野沉入一片浩瀚的寂静,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犬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后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蒙古包内却暖意融融,火塘里的牛粪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包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跳动的金红色光晕。
铜壶里的奶茶早已喝尽,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存的香气——手抓羊肉的油润膻香、烤饼的麦香、以及炖煮蔬菜的清甜——混合着牛粪火干燥的烟火气和羊毛毡特有的、带着点动物油脂的暖香,构成一种令人安心而昏沉的“家”的味道。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大块的、炖煮得软烂脱骨的手抓羊肉盛在粗陶盆里,油光发亮,撒着粗盐粒和切碎的野葱;厚实的、烤得外皮焦脆内里松软的青稞面饼堆放在柳条筐中;还有一小锅用土豆、萝卜和风干肉炖煮的浓汤,散发着温暖诱人的气息。
阿佳热情地招呼着,用刀子割下最好的肉块分给客人。纪羽和戊雨名盘腿坐在温暖的羊毛毡上,围着火塘,在阿佳爽朗的笑声和小男孩偶尔好奇的提问中,安静地吃着这顿充满烟火气的晚餐。
纪羽吃得不多,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高高地悬着,落不到实处。
戊雨名那句“说不定真留下”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每一次目光无意间扫过戊雨名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那平静外表下可能蕴藏的深意,都让纪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
他低着头,小口地啃着一块烤饼,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戊雨名的动作——他接过阿佳递来的肉时低声道谢的沉稳,他用小刀利落地切割羊肉时指关节的凸起,他端起粗陶碗喝汤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无声的密码,吸引着纪羽去解读,去确认那份不期而至的、几乎不敢奢望的“可能”。
晚餐接近尾声,阿佳起身去收拾碗筷。小男孩吃饱了,显得精力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