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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沉睡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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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坐着,开始在温暖的蒙古包里像只小陀螺般转来转去。
他的目光很快被纪羽放在角落背包旁的一样东西吸引——那台黑色的、造型专业的单反相机。
“叔叔!” 小男孩跑到纪羽身边,蹲下来,伸出沾着一点油渍的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相机的镜头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个!会亮!会响!能变出画来!” 他显然还记得之前纪羽在路边给他看过的、相机屏幕上显示的牦牛照片。
纪羽被小男孩纯真的兴奋感染,心头的纷乱暂时被驱散。他放下手中的烤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拿起相机。“是啊,它能留下看到的东西。” 他打开相机,调出之前拍摄的一些草原暮色和星空照片,一张张翻给小男孩看。
屏幕上闪现出金色的草甸、壮丽的雪山、璀璨的银河……小男孩看得目不转睛,发出阵阵“哇”、“好漂亮”的惊叹,小脸蛋在火光的映照下红扑扑的。
翻看完照片,小男孩似乎得到了巨大的灵感。他不再满足于看,而是飞快地跑到蒙古包一角堆放杂物的地方,一阵翻找,找出几张边缘有些卷曲的、粗糙的图画纸和一小把用旧报纸包着的、颜色并不齐全的蜡笔。
他拿着这些宝贝,又噔噔噔地跑回火塘边,挨着纪羽坐下,将图画纸铺在厚实的羊毛毡上,拿起一支蜡笔,开始专注地画了起来。
他画得很认真,小眉头微微蹙起,粉嫩的舌尖无意识地探出一点,抵在嘴角。蜡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先是用黑色的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并排站着的、火柴棍般的小人。小人的脑袋画得很大,身体很简单。
接着,他拿起红色的蜡笔,在两个小人中间,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将两个小人的“手”连在了一起。然后,他又拿起黄色的蜡笔,在纸的上方画了一个大大的、不太圆的太阳,放射出几道同样歪斜的光芒。
最后,他似乎觉得还不够,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支粉色的蜡笔(颜色已经很淡了),在两个小人头顶的空白处,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形状不太规则的“心”。
画完了,小男孩拿起自己的作品,左看右看,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小心地吹了吹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郑重其事地将这张画递给了纪羽。
“给!” 小男孩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期待,“送给你!还有……大哥哥!” 他指了指坐在纪羽旁边的戊雨名。
纪羽有些意外,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接过那张充满童稚趣味的画。纸张粗糙,蜡笔的线条歪歪扭扭,颜色也涂得有些溢出边界。但画面却无比清晰: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一个大太阳,还有一颗虽然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粉色爱心。
在火塘温暖跳跃的光线下,这张简单的画作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质朴而强大的力量,像一束纯净的光,瞬间穿透了纪羽心中所有的犹疑、忐忑和复杂的成人世界规则。这是来自一个孩子眼中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祝福——对“爸爸和爸爸”的祝福。
一股强烈的酸涩伴随着巨大的感动,猛地冲上纪羽的鼻腔和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画纸边缘,感受着那稚嫩笔触留下的、微微凸起的蜡痕。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画纸对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上小男孩亮晶晶的、等待评价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真诚的温柔:“画得真好……叔叔……很喜欢。谢谢。”
他将折好的画纸,更加珍重地放进了自己随身的、那个装着相机和笔记本的背包最里层的夹袋里。指尖触碰到背包内袋里那本《荒野求生》坚硬的封面时,一个念头如同火花般闪现。
他拿出那本书,翻到扉页——那里有戊雨名留下的字迹:“2015.3 黑风口别回头”。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那张折好的童画,夹在了写着这行字的扉页之后。
小男孩看到纪羽收下了画,开心地拍着小手,又跑去缠着阿妈要奶疙瘩吃了。
阿佳收拾完碗筷,拿来了厚实的羊毛被褥,在火塘边铺了两个舒适的地铺。“夜里冷,火塘不能熄,被子盖厚点。”
她叮嘱着,又往火塘里添了几块干牛粪饼,看着红亮的火焰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才带着心满意足的小男孩,走向蒙古包另一侧用布帘隔开的休息区域。布帘落下前,阿佳回头看了火塘边的两人一眼,目光温和而带着一种深沉的、不言而喻的祝福,随即隐入了帘后。
蒙古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塘里牛粪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而持续的噼啪声,以及火焰跳跃时投在圆形穹顶和四周羊毛毡壁上的、不断变幻形状的金红色光影。温暖而干燥的空气里,食物的香气渐渐淡去,只剩下羊毛、烟火和一种令人昏沉的安宁气息。
纪羽和戊雨名各自坐在铺好的羊毛褥子上,中间隔着温暖的火塘。
纪羽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火焰,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羊毛褥子边缘粗糙的纤维。
戊雨名则靠在叠起的被子上,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根细小的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塘边缘温热的灰烬。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和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温暖的空气中流淌,却不再像之前车中那般压抑沉重,反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被小男孩的画和阿佳的温暖所软化了的平和。
纪羽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忍不住再次飘向戊雨名。火光映照下,戊雨名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白日里罕见的柔和。
他拨弄灰烬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纪羽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戊雨名那只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上——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茧和几道淡色的旧伤痕,手腕处那道牦牛骨珠留下的勒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这只手,在雪崩遗迹旁粗暴地撬起过冻土,在帐篷的寒夜里笨拙地覆盖过他的后背,也曾在方向盘上沉稳地掌控过方向……纪羽的心跳又悄然加速,一种想要靠近的冲动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拨弄灰烬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落在了纪羽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穿透性的审视或疲惫的回避,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淡淡探询的注视。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像落入深潭的星子。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强迫自己迎了上去。四目在温暖的火光中无声交汇。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而温暖。
纪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关于那张画,关于“留下”,关于此刻心中翻涌的万般情绪……
然而,所有的言语在触及戊雨名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时,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他最终只是微微抿了抿唇,将那些翻腾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无声的、带着千言万语的凝视。
戊雨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纪羽,看着他被火光映亮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线。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和火塘持续的噼啪声中缓慢流淌。过了片刻,戊雨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吹草动,却像一道无声的契约,瞬间传递了某种确认和理解。随即,他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那根枯枝拨弄着火塘边缘的灰烬,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深沉的对视从未发生。
然而,纪羽的心却因为那个细微的点头而彻底安定下来,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锚点。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不再感到焦躁和不安,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目光重新落回跳跃的火焰上。火焰的形状变幻不定,金色的光晕温暖地包裹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平静和安心。
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放在背包旁的那个脏兮兮的军用罐头盒——里面,那株在雪崩遗迹边缘被“粗暴”移植的幽蓝野花,在蒙古包温暖湿润的空气里,似乎舒展了一些,那抹纯净的蓝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生命光泽。
夜渐深。火塘的火势渐渐弱了下去,不再噼啪作响,只余下暗红的炭火持续散发着稳定的热力。
蒙古包内的光线也随之暗沉下来,只剩下炭火映照出的、朦胧而温暖的橘红色光晕。寒意开始从门帘的缝隙和毡壁的接合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纪羽感到一丝凉意,下意识地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羊毛毯子。就在这时,他感觉身边有动静。戊雨名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缓,走到堆放被褥的角落,拿起另一条厚实的、带着浓郁羊毛膻味的毛毯。
他走回纪羽身边,没有询问,只是将那条毛毯抖开,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将它盖在了纪羽原本那条毯子之上。
加倍的重量和暖意瞬间包裹了纪羽。羊毛粗糙而厚实的质感,带着戊雨名指尖残留的温热,沉沉地覆盖下来。纪羽抬起头,在昏暗的炭火光晕中,对上戊雨名低垂的目光。
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像深潭底部被炭火映亮的微光。
戊雨名没有立刻离开。他就站在纪羽身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纪羽完全笼罩其中。
他伸出手,不是落在纪羽身上,而是探向那条刚刚加盖的毛毯边缘,动作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将边缘仔细地掖了掖,确保没有一丝缝隙让寒气钻入。
他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羊毛毯,无意间擦过纪羽蜷缩在毯子下的手臂外侧,隔着抓绒衣,传来短暂而清晰的温热触感。
做完这一切,戊雨名才在纪羽身边重新坐下,位置比之前靠近了一些。两人之间只隔着那堆散发着余温的炭火。
他拉过自己那条毯子的一角随意搭在腿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叠起的被子上,闭上了眼睛。炭火的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平稳。
纪羽裹在双层羊毛毯的温暖包裹里,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和存在感。炭火的余温烘烤着,羊毛的暖意渗透着,还有一种无形的、源自内心深处的安宁流淌着。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戊雨名沉睡中显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上。火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放松的唇线。
纪羽的指尖在厚实的羊毛毯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里那张粗糙图画纸的位置。小男孩笔下的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再看戊雨名,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身体往那温暖的、带着戊雨名气息的双层毛毯里更深地缩了缩,脸颊蹭着粗糙而温暖的羊毛。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无边无际的温暖和安全感中,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困意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漫过意识的海岸线。
在炭火细微的毕剥声和身边人悠长沉稳的呼吸声中,纪羽的意识沉入了无梦的、被暖意彻底包裹的深海。嘴角,在沉入睡眠前,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