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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我不想你走 ...

  •   导航屏幕上,冰冷的数字清晰地跳动着:距离塔县 100 km。

      那三个简洁的字符,像三根无形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穿了纪羽胸腔里那方刚刚被蒙古包暖意充盈的小天地。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被一种失重般的空茫感攫住,沉沉地向下坠落,坠向一片望不见底的冰冷深潭。车轮碾过冻土发出的黏腻声响,引擎低沉而单调的嗡鸣,车窗缝隙钻入的、带着哨音的凛冽寒风……

      这些构成旅途背景音的熟悉声响,此刻都仿佛被瞬间抽离了所有意义,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指向终点的倒计时感。

      塔县,那个曾经象征着终点、也隐含着某种解脱的目的地,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悬在视野的尽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纪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陷进包裹方向盘的皮革纹路里。

      他试图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不断延伸又被车轮吞噬的灰白色简易公路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一次又一次,难以自控地飘向副驾驶座。

      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标志性的姿态: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原。那顶属于纪羽的浅灰色鸭舌帽,像一个沉默的封印,依旧牢牢扣在他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将他上半张脸切割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紧抿着薄唇的下颌轮廓。

      他的坐姿放松,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慵懒,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放下的车窗窗沿上,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冷的金属框。

      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斜射进来,在他搭在窗沿的手背上跳跃,照亮了那些因常年与绳索、冰雪、金属器械打交道而磨砺出的厚茧和淡色疤痕。

      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近乎尘埃落定般的沉寂,仿佛那“100 km”的提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一个旅程中必然抵达的坐标点。

      这平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纪羽内心的兵荒马乱。

      蒙古包火塘边的暖意、小男孩那幅手牵手的童画、戊雨名那句“说不定真留下”的低语……所有那些在温暖庇护下短暂滋生的、近乎梦幻的希冀,此刻都被车窗外呼啸而过的、裹挟着雪尘的寒风无情地吹散,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岩床。

      他要去塔县拍照,然后呢?

      戊雨名要回他的探险队,处理“积压的活儿”和“等着的队员”。

      那短暂的、在风雪与绝境中悄然萌发、在温暖蒙古包里似乎得到某种无声确认的“可能”,在即将抵达的终点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对分离的深切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纪羽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却不知该向何处伸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望着窗外的戊雨名,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平静,被引擎声和风声过滤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纪羽纷乱的思绪:

      “前面二十公里,” 他的手指随意地向前方点了点,动作带着一种惯有的、掌控路线的笃定,“有个岔口,拐下去是片河谷草甸,背风,视野开阔。”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依旧停留在车窗外飞逝的、覆盖着残雪的荒丘上,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雪停了几天,路况还行。”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

      他侧过头,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探寻,投向戊雨名被帽檐阴影覆盖的侧脸。对方却并未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对路况的客观陈述。

      “下去走走?” 戊雨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陈述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询,尾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终于微微侧过脸,帽檐的阴影下,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纪羽略显苍白的脸。

      那目光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纪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急切,脱口而出:“好!” 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

      车子在沉默中又行驶了十几分钟。

      果然,前方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一条更窄、覆雪更厚的便道从主路旁斜插下去,隐入一片相对低洼的河谷地带。

      戊雨名示意了一下方向,纪羽转动方向盘,车子颠簸着驶下路基,沿着被前车浅浅压出的辙印,缓缓驶入那片开阔的草甸。

      这里确实避风。肆虐的寒风被两侧平缓的土丘阻挡,只在草甸上方的高处发出不甘的呜咽。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草甸映照得一片刺目的银白,反射着细碎而冰冷的光芒。

      积雪在阳光下微微融化,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硬壳,踩上去会发出“咔嚓”的脆响。远处的河床完全封冻,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和几缕丝絮般的白云。

      几丛枯黄的芦苇顽强地挺立在雪地边缘,干枯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细长的、不断晃动的影子。

      空气清冽纯净,吸进肺里带着冰雪和冻土的凛冽气息,却奇异地让人精神一振。

      戊雨名率先推开车门,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他站在车旁,没有戴手套,抬手摘下了那顶扣了一路的浅灰色鸭舌帽。没有了帽檐的遮挡,他的整张脸暴露在高原强烈而冰冷的阳光下。头发有些凌乱,被风吹拂着。

      他微微仰起头,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骨上那道浅疤在强光下清晰可见,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放松了些许。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纪羽也下了车,站在他身边。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瞬间冲散了车厢内淤积的沉闷。

      他看着戊雨名在阳光下舒展的姿态,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发梢,看着他眉宇间那难得一见的、近乎松弛的平静,心头那份沉重的失落感似乎也被这清冷的空气稀释了一些。

      “走吧。” 戊雨名将帽子随意地塞进冲锋衣口袋,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明确方向,只是迈开步子,靴子踩破雪壳,在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深深的脚印,朝着草甸深处走去。

      纪羽跟了上去,踩在戊雨名留下的脚印里。雪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谷里格外清脆。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但脚下的寒气依旧透过靴底不断上侵。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四周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银白,只有脚下咯吱的雪声和远处风掠过土丘顶端的呜咽。

      巨大的寂静和空旷感笼罩着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脚下这条不断延伸的、由脚印连成的、指向未知方向的线。

      纪羽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戊雨名脚印里的靴子。戊雨名的脚比他大不少,留下的雪窝又深又宽。他的靴子踩进去,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填满,靴帮边缘紧贴着雪窝的轮廓。

      一种奇异的、带着体温的契合感,顺着脚底蔓延上来。他故意放慢脚步,仔细地将自己的靴子嵌入每一个戊雨名踩出的雪窝里,感受着那种踏实的、被引领的触感。

      一步,又一步。

      雪地上的两串脚印,变成了紧密相连的一串。

      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纪羽这近乎幼稚的举动。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只是那宽阔的、被阳光勾勒出坚实线条的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

      随即,他原本随意迈出的步伐,幅度似乎刻意放小了一些,步频也放得更加平稳均匀,仿佛在无声地调整节奏,迁就着身后那个“踩着脚印”的人。

      纪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涌起,驱散了脚底的寒意。他不再刻意放慢,只是更加专注地踩着前人的足迹,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踏实。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轮廓清晰,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沉默的旅人,在无垠的银白画卷上,固执地刻下属于他们的、唯一相连的印记。

      纪羽看着那并排延伸的影子,又回头望了望身后走过的、蜿蜒消失在车子方向的路。

      那些风雪、争吵、石屋前的沉默、雪崩遗迹的悲凉、蒙古包的暖意……所有颠簸挣扎的过往,此刻似乎都成了这条雪地足迹最珍贵的铺垫。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满足感,如同脚下的雪层般,层层累积,覆盖了之前所有的忐忑和失落。

      他不再去想那冰冷的“100 km”,只想沉浸在此刻的宁静和这份无声的默契里。

      不知走了多久,戊雨名在一处相对平缓的雪坡上停了下来。这里视野更加开阔,可以望见河谷尽头更远处、连绵起伏的、覆盖着终年积雪的黛青色山峦,在纯净的蓝天下勾勒出雄浑而沉默的剪影。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壮阔的雪山背景,面向纪羽。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帽子的摘除让他整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线下,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秋的湖面,清晰地映着纪羽走过来的身影。

      纪羽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戊雨名。对方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小半边天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洁白的雪地像一块纯净的画布。

      风似乎也停了,四周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白雾。

      戊雨名看着纪羽。他的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审视,也不是疲惫的回避,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复杂难辨情绪的专注。

      那目光落在纪羽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他清澈的、此刻带着一丝困惑和期待的眼底。

      他微微抿了抿唇,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纪羽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像有一面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发生,有什么重要的话语即将冲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屏住呼吸,手指在厚实的羽绒服口袋里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触碰到了里面那个装着幽蓝野花的、冰冷的军用罐头盒的边缘。

      时间仿佛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被无限拉长、凝固。阳光在雪地上无声地移动。

      就在纪羽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沉默和期待压得喘不过气时,戊雨名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清晰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沉重得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决心。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石在冻土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清晰地砸在纪羽的耳膜上,也砸在他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其实……”

      他顿住了。

      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挣扎、犹豫、一丝罕见的脆弱,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给予了最后的力量。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纪羽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我不希望你走。”

      五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却像五道无声的惊雷,在纪羽空旷的心湖里轰然炸响!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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