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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等我 ...

  •   灶膛口像一个贪婪而沉默的巨口,吞噬着戊雨名递进去的每一根枯枝。

      他半跪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和细小碎石的地面上,高大的身躯不得不深深弓起,脊背的线条在昏暗中绷出一道隐忍的弧度。

      他探身向前,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那低矮、深邃的灶口阴影里。几缕湿透的额发垂落下来,黏在他沁出汗珠的鬓角,随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手里捏着一根前端被烧得焦黑、尾端还带着湿气的粗枝,像持着一柄笨拙的剑,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灶膛深处那几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橘红色火星。

      火星蜷缩在几根同样半湿的柴枝缝隙里,每一次被拨动,都只是极不甘愿地、微弱地闪烁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灰白色烟尘覆盖。

      火苗始终无法真正燃起,它们徒劳地向上探着细弱的舌尖,试图舔舐上方更干燥的柴枝,却每每被湿柴蒸腾出的、带着腐朽木腥味的水汽无情地扼杀,只化作一股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青烟,翻滚着、扭曲着从灶口汹涌而出。

      “咳……咳咳……” 浓烟扑面而来,带着灼热的灰烬颗粒,毫不留情地灌进戊雨名的口鼻。他猛地别过头,胸腔剧烈地起伏,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他宽阔的肩膀震颤。

      他不得不暂时退开一点,抬起被烟熏得发红、甚至渗出些许生理性泪水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和口鼻。

      手背上沾满了混合着汗水和烟灰的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一片狼藉。

      他粗重地喘息着,盯着灶膛里那几簇倔强又脆弱的光点,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结,眼神里翻涌着被挫败感点燃的暴躁,像一头被激怒却又暂时无处发泄的困兽。

      纪羽站在距离灶膛几步远的地方。这废弃木屋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低矮、狭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陈年积尘的呛人味道,潮湿木头腐朽后散发的酸败气息,隐约还有某种小型啮齿动物巢穴遗留的、若有若无的膻味。

      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让人呼吸都感到滞涩。

      方才跌撞进门时吸入的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此刻仿佛已经钻进了骨髓。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冰冷麻木的手指,目光在昏暗的空间里缓慢地逡巡。借着灶膛口那点微弱、摇曳不定、被浓烟不断扭曲的光亮,以及从门板缝隙顽强透入的几缕被雪光映照的灰白,他勉强能辨认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

      墙壁是粗糙的原木垒成,未经任何打磨,树皮的纹理和斧凿的痕迹在昏暗中如同扭曲的疤痕。

      角落里堆着一些模糊不清、被厚厚灰尘覆盖的杂物,像是断裂的木板、散乱的干草,轮廓在阴影里显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怪物。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眼前这方承载着唯一热源希望的灶台上。它同样由粗糙的原木搭建,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留下的焦黑油污,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伤疤。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探寻,轻轻拂过灶台粗糙的木面。

      木刺刮过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和痛感。指尖在油污和积尘中滑过,触感是粘腻的、令人不适的。

      忽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了。

      一种异样的、深陷的触感,从指腹清晰地传来。那不是天然的木质纹理,也不是被虫蛀蚀的孔洞。那是一种人为的、用某种钝器反复刻凿留下的痕迹,深凹于木质之中。

      纪羽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在那凹陷处小心翼翼地、更加仔细地摩挲。他微微侧过身体,试图借助灶膛里那点被浓烟笼罩、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红光,看清指尖下到底是什么。

      光线太暗了。

      他不得不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肮脏的灶台表面。浓烈的烟尘味混合着朽木的酸腐气直冲鼻腔。他眯起眼睛,努力聚焦。

      终于,在摇曳不定、被烟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线下,那深陷的刻痕渐渐显露出了它的轮廓和意义。

      是两个字。

      “等——你——”。

      笔画深而钝,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又异常执拗的力量感。

      横竖撇捺的边缘并不锋利,反而显得模糊、毛糙,像是用一把极其钝涩的刀子,或者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一下,又一下,在漫长的时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反复刻凿、打磨出来的。

      每一笔都深深地吃进了木头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烙印进这灶台的灵魂深处。

      刻痕的边缘积满了经年的油污和黑垢,颜色比周围的焦黑更深,像是凝固干涸的血迹,透着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被岁月遗忘的孤寂和绝望。

      纪羽的指尖就停留在那个“你”字的最后一点上。那一点刻得尤其深,像一个固执的句号,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洞。

      指尖传来的是木头冰冷的坚硬,和刻痕深处积垢的粘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这冰冷的木屋,而是从这深嵌于灶台之中的两个字里幽幽渗出,顺着他的指尖,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他维持着俯身凝视的姿势,仿佛被这无声的刻痕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轻缓,生怕惊扰了这凝固了不知多少年的漫长等待。

      灶膛那边,戊雨名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呛咳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枯枝被折断的“咔嚓”声,将纪羽从短暂的凝滞中惊醒。

      他猛地直起身,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戊雨名佝偻在灶口的背影。

      “这字……”纪羽的声音有些发干,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谁刻的?”

      戊雨名拨弄柴火的动作骤然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立刻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深弓的姿势,仿佛整个人都凝固在了灶膛口涌出的浓烟里。

      过了几秒钟,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一点腰,侧过半边脸。灶膛里挣扎跳跃的火光,终于在这一刻艰难地撕开浓烟的束缚,微弱地映亮了他半边脸颊。

      那光跳跃着,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高挺鼻梁上沾着的几点黑灰。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纪羽身上,而是穿透了眼前的浓烟和黑暗,投向木屋某个不存在的、遥远的角落,眼神空洞而幽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淀着太多被时光掩埋的沉重沙砾。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声音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低沉沙哑,带着被烟熏火燎后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

      “以前守林人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费力地组织着语言,又像是在抵御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灶膛里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短暂地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痛苦的复杂神色。“他等他媳妇……” 戊雨名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柴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淹没,“等了十年,人没回来,自己……也走了。”

      “也走了”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尾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彻骨的苍凉。

      仿佛那守林人漫长的等待和最终的消逝,只是这荒原风雪中一个微不足道、早已被遗忘的注脚。

      话音落下的瞬间,灶膛里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那几簇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橘红色火星,猛地向上一窜!

      它们终于舔舐到了戊雨名手中那根相对干燥的粗枝末端。一缕细小的、金红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幼兽,带着试探和怯懦,颤巍巍地沿着干燥的树皮纹理向上蔓延、攀爬。

      它贪婪地吮吸着珍贵的空气,开始努力地壮大自己。

      紧接着,“嗤啦”一声轻响,另一根靠近火焰的干柴也被点燃了!

      新的火苗迅速加入,彼此交融、壮大。橘红色的光芒骤然增强,带着新生的、令人心安的暖意,猛地从灶口喷涌而出,瞬间驱散了灶口附近大片的黑暗和浓烟,将戊雨名那张沾满烟灰、神情复杂的侧脸,清晰地映照在纪羽的眼底。

      那跳跃的、温暖的光,也照亮了纪羽身前灶台上那两个深陷的刻字——“等你”。油污覆盖的凹痕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沉的光泽,仿佛那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也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某种短暂的光亮。

      戊雨名不再说话。

      他沉默地、专注地往那初生的火焰上添加着能找到的、相对干燥的细小枯枝。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粗粝的实用主义,但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

      每一次添柴,都小心地维护着那来之不易的火势。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照亮了他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皱痕,也照亮了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遥远雪山般冰冷的苍茫。

      暖意,终于开始以灶膛为中心,极其缓慢地向这冰冷死寂的木屋内部渗透。

      那是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驱赶着紧贴在皮肤上的寒意,让冻僵的血液似乎也稍稍加快了流动。

      纪羽默默地收回了停留在刻痕上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粘腻的触感和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他不再看灶台,也沉默地蹲下身,借着逐渐明亮起来的火光,开始翻找两人带进来的背包。

      火光摇曳,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背后粗糙的原木墙壁上,像两个在古老洞穴壁画上无声移动的剪影。

      木柴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成了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反而更衬出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戊雨名添柴的动作机械而专注,目光紧紧锁住跳跃的火焰,仿佛那是维系着某种岌岌可危平衡的唯一支点。

      纪羽则埋首在背包里,手指仔细地摸索着每一个隔层、每一条缝隙,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终于,他抬起头,手里拿着几样东西,将它们一样一样,在灶台旁边那块相对干净些的地面上摆放开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首先被放下的,是两包用银色锡箔纸严密包裹的压缩饼干。包装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锡箔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微弱的金属光泽,像两块来自异星的冰冷石头。

      它们沉默地躺在那里,体积不大,却代表着生存最基础的、也是最沉重的重量。

      接着,是半块巧克力。

      它的包装更加狼狈,深褐色的锡纸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撕裂,露出里面同样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呈现出一种深棕色、边缘微微融化的巧克力块。那仅存的半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微小,像被遗弃在荒野的残骸。

      最后,是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透明小自封袋装着的白色晶体——一小袋盐。

      袋子瘪瘪的,里面的盐粒少得可怜,在火光下几乎透明,像某种易碎的、微不足道的希望结晶。

      三样东西,在跳跃的火光下,构成了他们此刻全部的食物储备。寒酸,稀少,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赤裸感。空气仿佛被这三样东西的重量压得更沉了,连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都似乎微弱了几分。

      纪羽的目光扫过这三样东西,最后停留在戊雨名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上。戊雨名添柴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半块皱巴巴的巧克力上,脸上的线条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得异常冷硬,像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

      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投下两点跃动的光,那光芒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湖。

      沉默持续着,只有火焰舔舐木柴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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