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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一起吃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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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羽看着戊雨名专注凝视巧克力的侧影,那目光里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食物短缺本能的焦灼,有对前路未卜的沉重压力,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被这半块巧克力勾起的、关于匮乏与失去的遥远记忆?纪羽无从分辨。
终于,戊雨名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冻疮、此刻被火光映照得有些发红的手,目标明确地探向了那半块皱巴巴的巧克力。
他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掠过旁边那两包完整的压缩饼干,精准地捏住了那仅存的半块甜食。
锡纸在他指间发出细碎而刺耳的摩擦声。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那半块巧克力从残破的包装里整个抠了出来。
深棕色的巧克力块边缘有些融化后又凝固的痕迹,此刻在他粗糙的掌心显得更加脆弱不堪。他没有看纪羽,只是微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掌心里那小小的一团深褐色上。
然后,他手臂抬起,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强硬的姿态,将掌心里那半块巧克力直直地递到了纪羽的面前。
“你吃。”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个音节都带着粗粝的质感,在这寂静的木屋里砸下清晰的回响。
没有解释,没有商量,只有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如同一个不容违抗的命令。
他的目光依旧低垂着,固执地停留在自己递出的手掌上,或者说,是停留在掌心里那半块承载着所有甜意的深褐色物体上,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又仿佛在抵御着某种来自本能的巨大诱惑。
火光跳跃,映照着那块微微融化变形的巧克力,在戊雨名粗糙的掌心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粘腻的光泽。
那光泽像一小滩凝固的血,又像一滴被压抑的渴望。
纪羽的目光凝固在眼前那只伸过来的手上。
火光跳跃着,将戊雨名掌心那半块深褐色的巧克力映照得如同某种古老的、饱经磨砺的矿石。
它形状不规整,边缘被体温和挤压揉捏得微微融化,黏连着破碎的锡纸残片,在粗糙的掌纹和冻得通红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粘腻的光泽。
那光泽在摇曳的光影里微微颤动,像一滴凝固的琥珀,又像一小块从心脏深处剜出的血肉。戊雨名的手很稳,递出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必须立刻脱手。
空气仿佛被这简单的动作抽干了,只余下木柴燃烧时细密的噼啪声,在两人之间异常清晰地炸响。那声音敲打在纪羽紧绷的神经上。
他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视线无法从那只手和那半块象征着此刻唯一甜意与慰藉的物体上移开。
他能清晰地看到戊雨名低垂的眼睑下,浓密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以及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甚至因缺水而微微起皮的嘴唇。
那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都牢牢封死。
“我……”纪羽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只吐出一个字就卡住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显得无比苍白。
他知道戊雨名的体能消耗远大于自己,知道这种环境下热量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近乎命令的姿态背后,是对方根植于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一种在极端环境下被放大到极致的、不容置疑的给予。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烟尘和朽木气息的空气刺入肺腑。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莫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深褐色边缘的瞬间,他猛地改变了动作轨迹。
不是去接,而是更快地、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冲动,直接握住了戊雨名递出巧克力的手腕下方!
他的手指冰凉,甫一接触对方滚烫的皮肤,温差带来的刺激让两人都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纪羽的手指用力,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将那递出的手掌往回推,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捏住了那半块巧克力露在锡纸外的一端。
“一起吃。”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稳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柴火的噼啪声。
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一种同样带着固执的宣告。
他的动作太快,戊雨名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在纪羽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捏着巧克力露头部分的手指猛地用力!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又异常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那半块本就脆弱、边缘融化的巧克力,在两人目光的焦点处,被干净利落地掰成了两半!
更小的一块留在了纪羽的指尖,稍大的、带着更多锡纸粘连的那块,则随着他松开戊雨名手腕的动作,依旧留在了对方摊开的掌心。
纪羽没有看戊雨名的眼睛。他迅速收回手,指尖捏着那小小的一块巧克力,仿佛握着什么滚烫的、会灼伤人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自己分得的那部分,只是飞快地将它塞进了嘴里。
深棕色的、带着苦涩前调的甜味瞬间在冰冷的口腔里弥漫开来。可可的醇厚,糖分的抚慰,以及那一点因融化而格外粘稠的口感……
所有复杂的滋味混合着,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沿着冻僵的食道缓缓滑下,短暂地驱散了胸腹间的寒意。
然而,这暖意只持续了一瞬,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酸涩感,如同那刻在灶台上的“等你”二字,沉重地压在舌根,压在心头。
他低着头,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复杂难言的滋味连同某种汹涌的情绪一起嚼碎、吞咽下去。
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火光映照下,于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重的、微微颤动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戊雨名依旧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一动不动。掌心躺着那块稍大的巧克力,以及几片破碎的锡纸,像一片小小的、被战火洗礼过的残骸。
跳跃的火光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映照出里面翻涌的、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被违逆的恼怒、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还有更深沉的、如同冰封湖面下暗流的某种东西。
他看着纪羽低垂的、用力咀嚼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同样毫无血色的唇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新添的柴枝,发出更加欢快一些的噼啪声,暖意似乎又扩大了一圈,顽强地对抗着木屋深处渗透出的阴冷。然而这暖意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沉重的张力。
过了许久,久到纪羽口中巧克力的最后一丝甜味都被苦涩覆盖,久到他几乎以为戊雨名会爆发或者再次强硬地将那半块塞过来时,戊雨名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收回了那只摊开的手掌。他没有像纪羽那样立刻吃掉,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低头,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掌心那块巧克力,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解读的古老符咒。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粗糙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将黏连在上面的破碎锡纸一点点抠掉,动作专注得有些过分,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
抠净了锡纸,那块巧克力在他掌心显得更加纯粹,也愈发微小。
他终于抬起手,将它凑近嘴边。没有犹豫,没有品尝,他几乎是囫囵地将它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随之绷紧,用力地咀嚼起来。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完成了最终的吞咽。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仿佛不是在享用食物,而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或者是在吞咽一枚坚硬的苦果。
咽下之后,他依旧沉默。只是抬起手背,用力地、近乎粗暴地蹭了一下嘴角,仿佛要抹去所有残留的痕迹——无论是巧克力的,还是别的什么。
夜,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这间低矮的木屋。
屋外的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地咆哮起来。
狂风不再是鞭子,而是化作了无数头失去理智的巨兽,用沉重的身躯一次次撞击着厚重的木门和墙壁,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脆弱的庇护所彻底撕裂、碾碎。
风从门板缝隙、从屋顶看不见的破损处、甚至从原木墙壁微小的孔隙里,发出尖锐至极的、如同鬼哭般的凄厉哨音。
这声音无孔不入,穿透耳膜,直刺大脑深处,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崩断的嗡鸣。
温度在持续地、无情地坠落。灶膛里的火焰,经过戊雨名近乎吝啬的添柴控制,早已收敛了最初那点蓬勃的光亮。
它退缩到灶膛最深处,变成了一小堆勉强维持着橘红色光晕的余烬,散发出极其有限的热量。
这点可怜的暖意,如同被投入冰海的一星烛火,只够在灶膛口附近形成一圈半径不足一尺的、摇摇欲坠的温暖孤岛。
稍远一些的地方,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争先恐后地穿透厚重的衣物,扎进皮肤,刺入骨髓。
纪羽蜷缩在唯一能感受到微弱暖意的灶台边。他紧紧裹着自己那件薄薄的羽绒睡袋,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
然而睡袋的填充物在极寒下仿佛失去了作用,冰冷的空气如同狡猾的水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在口腔里疯狂地磕碰着,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咯咯”声,在风雪的咆哮和木柴余烬的微弱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
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在寒冷中绷紧、痉挛,带来一阵阵难言的酸痛。
他试图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膝盖几乎要顶到胸口,可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从冰凉的地面、从四面八方阴冷的空气里,持续不断地汲取着他的体温。
仅仅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戊雨名背靠着另一面冰冷的原木墙壁坐着。
他同样裹着自己的睡袋,但姿态远比纪羽要“松散”一些。他的头微微后仰,抵在粗糙的木头上,双眼紧闭着,眉头却深深锁成一个川字,仿佛在沉睡中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的呼吸相对平稳,胸膛起伏的幅度却很大,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深沉而用力。
然而,即便是这样看似沉稳的姿态,也无法掩盖他身体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的对抗寒冷的本能——他的肩膀同样在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耸动着,下颌线也绷得死紧,像一块被冻住的岩石。
时间在绝对的寒冷和喧嚣的风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纪羽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寒冷冻僵了,思维变得迟钝而粘滞。就在他几乎要陷入一种麻木的昏沉时,旁边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艰难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冻木的脖子,侧过脸看去。
昏暗中,借着灶膛深处那点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橘红色光晕,他看到戊雨名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下,如同两点深埋在寒冰下的炭火,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或者说,注视着他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没有言语。戊雨名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眉头那道深刻的皱痕显得更加清晰。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
包裹着他的睡袋发出更大的摩擦声。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臂,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一直垫在身下、卷成一团的厚重军绿色羊皮大衣(那是他在养路站时盖在纪羽身上的那件)猛地拽了出来。
他手臂伸展,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简洁,将那件沉甸甸的、带着他体温余热(尽管也所剩无几)的羊皮大衣,直接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