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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真正温暖的起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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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羽有些茫然,但还是依言解开安全带,握住了戊雨名伸来的手。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稳稳地将他带出温暖的车厢。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纪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戊雨名反手关上车门,落锁。他并没有松开纪羽的手,反而将他的手更紧地攥在自己掌心里。然后,他抬手指了指前方那座在雪原上铺陈开来的、轮廓已然清晰的小城。
“最后这段路,”戊雨名侧过头,看着纪羽的眼睛,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又被寒风迅速吹散,“我们走进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纪羽心底激起巨大的回响。
走进去?不是开车,而是用脚步,一步一步,踏过这最后的十公里雪路,走进塔县?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和缓慢,瞬间击中了纪羽。
他抬眼望向戊雨名。对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雪光,也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怔忡的模样。那目光沉静而笃定,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没有犹豫,纪羽用力回握了一下戊雨名的手,点了点头:“好。”
戊雨名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不再说话,只是紧了紧交握的手,转过身,牵着纪羽,迈开了走向塔县的第一步。
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片雪原唯一的伴奏。
道路上的雪被来往车辆压实了,走起来并不算太艰难。两人并肩而行,步调并不完全一致,却因交握的手而奇异地协调着。戊雨名的步伐沉稳有力,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纪羽踩在他的脚印旁,有时会调皮地将自己的靴子嵌进他留下的雪窝边缘,感受着那份被开拓过的坚实。
寒风扑面,吹得脸颊生疼。纪羽忍不住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戊雨名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他额前碎发上凝结的细小霜花,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随着每一步的落下,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在身后延伸,蜿蜒曲折,最终消失在雪原的地平线尽头。
车轮碾过的辙印早已被风吹散或被新雪覆盖,只有他和戊雨名刚刚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串清晰而并行的脚印,在无垠的洁白中,倔强地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那些风雪肆虐的荒野、戈壁的孤寂、废弃站点的篝火、悬崖边的惊魂、矿洞里的低语、温泉氤氲中的吻……
所有的挣扎、试探、惶惑与滚烫的甜蜜,都凝成了身后这串脚印的起点。而此刻,他和戊雨名手牵着手,正一步步走向脚印的终点——也是他们共同未来的起点。
“走快点,”戊雨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打断了纪羽的凝望。
他紧了紧握着纪羽的手,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挡去了侧面吹来的寒风,“手抓饭要凉了。”
纪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暖意填满。他弯起眼睛,隔着厚厚的围巾,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雀跃和安心:“来了!”
他不再看身后,脚步轻快地跟上戊雨名,甚至小跑了两步,主动撞进他坚实的臂弯里。戊雨名顺势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两人相视而笑,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融成一团,又迅速被风吹散。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两串并行的脚印,坚定地朝着前方那座雪中小城延伸。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却再也无法侵入彼此紧贴的方寸之地。
塔县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低矮的房屋、笔直的街道、甚至远处清真寺的圆顶都依稀可辨。空气里似乎隐约飘来了烟火的气息和食物的暖香。
十公里的距离,在脚下被一寸寸丈量。
沉默,却胜过万语千言。只有紧握的双手,传递着无需言说的暖流,和指向共同未来的、无比清晰的航标。
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毫无遮拦地落在塔县低矮错落的屋顶、覆雪的街道,以及并肩踏入这座边陲小城的两人身上。
空气凛冽而透明,吸进肺里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甘甜。连续多日在风雪荒野中跋涉的萧索感,被眼前这份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明亮瞬间驱散。
纪羽跟在戊雨名身侧,脚步踩在清扫过但依旧残留薄雪的人行道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寒风依旧在耳边掠过,吹得围巾边缘的绒毛轻颤,脸颊却不再有刀割般的刺痛。
戊雨名的手始终握着他的,干燥、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那份沉甸甸的触感,成了他此刻最真实的地标。
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铺面,招牌多用维汉双语书写,油漆斑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
杂货铺门口堆着成袋的面粉和冻得硬邦邦的牛羊肉;五金店敞着半扇门,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个裹着厚实花棉袄的老妇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脚边蜷着一只同样懒洋洋的黄狗。一切都透着一种被风雪打磨过后的、粗粝而安稳的生机。
几个穿着厚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孩正在路边堆雪人,雪人歪歪扭扭,胡萝卜做的鼻子冻得发黑。
其中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看到牵着手走过的两人,好奇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相握的手,又看看他们的脸,似乎觉得这组合在塔县清冷的街头有些新鲜。
他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派天真无邪的好奇。
纪羽被看得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戊雨名更紧地攥住。
戊雨名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那孩子的目光,只是脚步沉稳地带着纪羽往前走,侧脸在阳光下线条冷硬,唇角却似乎有极淡的弧度。
“阿达西(朋友),新鲜的苹果!甜得很!”一个热情洪亮的招呼声从路边传来。
纪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棕色羊皮帽、围着厚围巾的维族大叔正站在一辆平板三轮车旁。
车上堆满了用厚棉被捂着的箩筐,掀开的一角露出里面红彤彤、带着白霜的苹果,圆润饱满,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大叔的脸膛被寒风和阳光染成了深红褐色,笑容却像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灿烂着。他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朝他们吆喝,眼神热切而真诚。
戊雨名脚步顿住,侧头看了一眼那鲜亮的苹果,又看了看身边脸颊依旧带着点冻红、眼神还有些飘忽的纪羽。他松开纪羽的手,径直朝三轮车走去。
“巴郎(小伙子),尝尝嘛?不甜不要钱!”大叔见有客,笑容更盛,拿起一个最大的苹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热情地递过来。
戊雨名没接那个递到眼前的,目光在箩筐里扫视了一下,伸出手,精准地挑了两个。
一个表皮红得深浓,带着漂亮的糖心纹路;另一个则色泽稍浅,偏黄些,形状圆润饱满。他掂了掂,沉甸甸的。
“多钱?”他言简意赅,掏出零钱。
“哎哟,好眼力!挑的都是顶甜的!”大叔麻利地报了个价,接过钱,又热情地补充,“自家果园的,早上刚摘下来捂着的,冻不着!保管甜掉牙!”
戊雨名付了钱,拿着两个苹果转身走回纪羽身边。他没多言,只是将那个色泽更深、糖心纹路更明显的红苹果递到纪羽面前。
苹果表皮冰凉,带着冬日特有的硬脆感,被他握在指间,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愈发修长有力。
纪羽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冰凉的果皮触到温热的掌心,激得他指尖微缩。
那苹果沉甸甸的,像一颗凝固的阳光,散发着清冽微甜的果香,混杂着一点尘土和冰雪的气息。
戊雨名自己则拿着那个偏黄润泽的苹果,随意地在同样厚实的冲锋衣袖口上蹭了蹭果皮上的浮尘。然后,他低下头,张开嘴,毫不犹豫地、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大口!
“咔嚓——!”
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在清冽的空气里骤然炸开,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坚硬的果皮和脆嫩的果肉在他齿间应声碎裂,汁水似乎瞬间迸溅出来,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晶莹的光点。
他咀嚼着,腮帮微微鼓动,喉结随之滚动了一下,将那一大口饱满多汁的果肉咽了下去。
“唔,”他抬起头,看向纪羽,嘴角沾着一点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果肉纤维,眼神坦荡而直接,带着一种品尝过后的、毋庸置疑的确认感,“确实甜。”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街市的背景音,落进纪羽耳中,带着果肉的清脆回响和一丝满足的喟叹。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眉骨上那道浅痂,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坦荡的、如同这塔县晴空般的澄澈。那声“咔嚓”,那声“确实甜”,像一把无形的钥匙,骤然打开了纪羽心头最后一丝紧绷的弦。
纪羽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颗饱满的、仿佛蕴藏了整个寒冬阳光的红苹果。
果皮光滑冰凉,沉甸甸地坠在掌心。他学着戊雨名的样子,也低下头,小心地、试探性地,在那深红的果皮上咬了一小口。
“咔……”
同样清脆的声音响起,只是轻微许多。冰凉的果皮碎裂,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带着阳光曝晒后的醇厚果香和一丝微妙的酸意,完美地平衡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而踏实的甘甜。
这甜味顺着舌尖蔓延,迅速滑过喉咙,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被风雪浸染多日的味蕾,也熨帖了心底深处最后那点因终点临近而生的、微妙的惶然。
他抬起头,迎上戊雨名注视的目光。
对方的眼神深邃依旧,此刻却像被这塔县的阳光彻底洗过,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映着他微微鼓起的腮帮,映着他眼底因为这份纯粹甜意而漾开的、毫无保留的笑意。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清晰地拓印在塔县覆雪的街道上,拉得很长很长。
纪羽握着那颗被咬了一小口的苹果,指尖感受着果皮残留的冰凉与果肉传递的温润甜意。
戊雨名那句“确实甜”的低沉余韵,混合着口中清冽甘醇的果汁香气,像一道暖流,彻底冲散了旅途积攒的所有风尘与疲惫。
他望向戊雨名。对方也正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塔县明净的蓝天,也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的模样——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纯粹的轻松。
戊雨名嘴角那点沾着的果肉纤维早已不见,只剩下一个极淡的、却比身后连绵的雪山轮廓更令人心安的弧度。
街角堆雪人的孩子们不知何时又嬉闹起来,雪球飞过,带起一阵清脆的笑闹声。
卖苹果的大叔在暖阳下满足地眯起了眼。清真寺方向传来悠长浑厚的唤礼声,在清冽的空气里层层荡开,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庄重韵律。
纪羽低头,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这一次,他咬得更大胆了些,饱满的果肉在齿间发出更清脆的碎裂声,充沛的汁水带着阳光的暖意直抵心底。
那股甘甜是如此真实而踏实,它不再仅仅是舌尖的滋味,而是弥漫在每一次呼吸里,沉淀在踏着薄雪的每一步中,更烙印在身侧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陪伴里。
这场始于喀什暴雪中的仓皇逃离,历经风雪戈壁的磨砺,悬崖矿洞的惊魂,温泉篝火的温存,终于在这座阳光普照的边陲小城,在一颗平凡苹果的甘甜里,抵达了它尘埃落定的终点。
而纪羽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个被阳光和苹果香气填满的瞬间,这个与戊雨名并肩站在塔县街头、共享一份清甜滋味的平凡时刻,并非旅途的终结。
它是序章的句点。
也是漫长故事,真正温暖的起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