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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守夜人 ...

  •   夜,如同泼洒开的浓稠墨汁,彻底吞噬了喀喇昆仑群峰起伏的轮廓。

      风,不再是白日里那种贴着雪原表面呜咽的低吼,而是彻底挣脱了束缚,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之上,在嶙峋冰冷的山岩之间,发出凄厉、高亢、如同万千厉鬼齐声尖啸的狂嚎。

      它不再是风,它是活物,是暴怒的洪荒巨兽,用它无形的、带着冰刃的巨爪,疯狂地撕扯着、拍打着、摇晃着他们栖身的这辆钢铁躯壳。

      车身在持续不断的狂暴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如同随时会散架的骨骼。

      车窗玻璃被密集的雪粒和冰晶疯狂抽打,发出细碎密集、永不停歇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冷的子弹撞击着脆弱的神经。

      车内的空气冰冷凝滞,带着皮革、机油和人体呼出的微浊气息混合的复杂味道。引擎早已熄火多时,残存的那点可怜的热量,早已被车外无孔不入的酷寒掠夺殆尽。

      冰冷的金属框架透过厚厚的坐垫,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纪羽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裹紧了身上所有的衣物,甚至将戊雨名之前扔给他的一条备用羊毛围巾也严严实实地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即便如此,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板沿着僵硬的脊椎一路向上蔓延,冻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嘚嘚”声。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座椅的间隙,落在驾驶座的方向。

      戊雨名高大的身影陷在驾驶座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维持着一个环抱双臂的姿势,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头枕上,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昏暗中投下小片阴影。

      胸膛随着呼吸规律而缓慢地起伏着,那悠长的呼吸节奏,在这鬼哭狼嚎的风暴中心,竟透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沉稳。

      纪羽看着他那似乎陷入沉睡的侧脸轮廓,紧绷的心弦却无法因此而松弛半分。

      手腕上,那块紧贴着脉搏的黑曜石,隔着层层衣物,传来清晰而冰冷的触感。

      这冰冷的石头,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辰,无声地提醒着他白日里草甸上发生的一切——戊雨名空荡荡手腕上那道苍白的印记,他近乎偏执的折返搜寻,他僵立在冻僵小狼崽前的死寂背影,他徒手掘开冻土时血肉模糊的指尖,以及最后,他用洁白的雪,为那微小逝去覆上的、沉重而温柔的安眠……

      那只蜷缩在冰雪中的小狼崽灰褐色的身影,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纪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冷酷法则。

      而此刻,窗外这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凄厉风声,更将这法则的狰狞面目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风声里,似乎真的夹杂着某种更加原始、更加野性的嘶吼,遥远而模糊,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

      纪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形的恐惧。他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风啸之外的声响。

      是错觉吗?还是……那声音真的存在?就在他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之际——

      “嗷呜——呜——”

      一声清晰、悠长、带着冰冷穿透力的嗥叫,如同淬了冰的投枪,骤然撕裂了狂暴风雪的帷幕,狠狠地扎进了这狭小冰冷的车厢!

      那声音并非来自遥远的天际,它就回荡在附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酷的宣告,穿透了风雪的嘶吼和车身金属的呻吟,无比清晰地灌入纪羽的耳膜。

      那嗥叫声中蕴含的野性、孤傲和一种赤裸裸的、对血肉的渴望,瞬间冻结了纪羽全身的血液。

      狼!

      真的是狼!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疯狂速度擂动起来!咚咚咚咚!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盖过了车外的一切喧嚣。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僵硬的脊背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白日里那只冻僵小狼崽蜷缩的姿态,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与窗外这充满生之野性的嗥叫形成了令人胆寒的对比。

      恐惧,纯粹的、原始的、对尖牙利爪和血腥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一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幼兽,猛地从蜷缩的状态中弹起,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驾驶座的方向扑去!

      他撞到了变速杆,膝盖磕在了硬质的中控台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但他全然不顾,只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了驾驶座座椅那冰冷的皮革靠背,指甲几乎要嵌入其中。

      他蜷缩着身体,紧紧贴在座椅的侧面,仿佛那点皮革和填充物能为他隔绝开外面那个充满尖牙利爪的恐怖世界。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磕碰得更加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和无法抑制的呜咽。

      “狼……有狼……” 他听到自己干涩嘶哑、带着剧烈颤音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外面……有狼……”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身旁驾驶座上那原本似乎沉睡的身影,骤然动了。

      没有预想中的惊醒、慌乱或询问。戊雨名的动作快得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千锤百炼的迅捷与精准。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深黑的瞳孔在昏暗的车厢内骤然亮起,如同雪夜里骤然点燃的幽深篝火,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被瞬间唤醒的、冰冷而锐利的警觉。

      那眼神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了车厢内的黑暗和纪羽因恐惧而混乱的气息,精准地锁定了车窗外那一片被风雪和夜色笼罩的混沌。

      他甚至没有看纪羽一眼,也没有回应他那破碎的惊呼。所有的动作都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和犹豫。他一把推开车门!

      “呼——!”

      比车内更加狂暴、更加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粒,如同找到了决堤的洪口,瞬间咆哮着灌入温暖(相对而言)的车厢!

      冰冷的雪粒如同砂砾,劈头盖脸地砸在纪羽裸露的脖颈和脸上,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座椅的手,狼狈地蜷缩后退,试图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冲击。

      戊雨名高大的身影已经如同猎豹般敏捷地钻了出去,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车门,将绝大部分风雪和纪羽惊恐的目光都隔绝在了车内。

      那决绝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纪羽的心上。

      他走了?他要去干什么?面对狼群?!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纪羽。

      他像被烫到一样扑到副驾驶的车窗边,双手胡乱地抹开玻璃上凝结的厚重冰霜和雪水,急切地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瞪大眼睛,试图在车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与狂舞的白色风暴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视野极其有限,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

      只有车灯昏黄的光柱,如同两柄无力的光剑,在翻卷的雪雾中徒劳地刺穿着,勉强照亮车前一小片疯狂舞动的白色领域。

      光柱的边缘,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和狂暴的风雪幕墙。

      就在这微弱的光晕边缘,纪羽捕捉到了那个高大的、如同礁石般的身影。

      戊雨名正背对着车辆,面对着车头侧前方那片深邃的、风声最凄厉的黑暗。狂风撕扯着他单薄的抓绒内胆,衣摆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卷走。

      他微微弓着背,双脚如同钉在雪地里,稳稳地扎根,对抗着风雪的撕扯。他的头微微侧着,耳朵似乎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响,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头在风雪中辨别猎踪的头狼。

      纪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抠着冰冷的车窗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到戊雨名突然弯下腰,动作迅捷地在车旁厚厚的积雪中摸索着。

      很快,他直起身,手里已经多了几根被积雪半掩埋的、枯死的灌木枝桠。那枝条干枯虬结,在昏黄的车灯光下,如同死去的骸骨。

      戊雨名抱着那几根枯枝,大步流星地走到距离车辆大约七八米远的一片相对平坦、背靠着一块巨大风蚀岩的雪地上。

      他迅速地将枯枝堆叠起来,形成一个简陋的三角锥形。

      然后,他再次弯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纪羽认出那是他的野外防水火柴盒。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穿透了风雪的喧嚣,清晰地传入车内纪羽的耳中。一点微小却无比顽强的橘红色火苗,在戊雨名拢起的手掌间骤然亮起,在狂风中危险地摇曳着。

      他迅速而小心地将那点微弱的火种凑近枯枝堆底部最干燥的细小枝条。

      火苗接触到干燥的枯枝,如同饥渴的旅人遇到了清泉,先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几下,随即猛地向上一窜,贪婪地舔舐着更多的燃料。

      枯枝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由一点微光变成了一小簇稳定的火苗,在狂暴的风雪中倔强地燃烧着,驱散开一小圈浓稠的黑暗和寒意。

      但戊雨名的动作没有停止。他如法炮制,又迅速在距离第一堆火大约五六米的侧后方,再次点燃了第二堆篝火。

      接着,是第三堆,呈一个松散的、将车辆侧前方那片黑暗隐隐包围的三角阵型。

      三堆篝火,在肆虐的风雪中顽强地燃烧着。火焰被狂风撕扯、压弯,时而猛烈窜高,时而又微弱得几乎熄灭,橘红色的光芒在翻卷的雪雾中明灭不定,如同三颗在暴风雪中挣扎跳动的心脏。

      它们释放出的热量在酷寒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那跳跃的光明本身,却在这片被黑暗和死亡气息笼罩的荒野上,构筑起一道脆弱却无比坚定的防线。

      点燃了火堆,戊雨名并没有立刻返回车内。

      他依旧站在三堆篝火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心,背对着车辆,面朝着那片风声最为凄厉、仿佛隐藏着无数双幽绿眼瞳的深邃黑暗。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双脚分开,如同山岳般稳稳扎根。

      然后,纪羽看到,他缓缓地、极其沉稳地,从腰后的刀鞘中,拔出了那把军用匕首。

      “噌——”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仿佛带着冰冷的回音,穿透了风雪的嘶吼。锋利的刀刃在昏黄车灯和三堆篝火明灭不定的光芒映照下,骤然闪过一道刺目、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寒芒!

      那寒芒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车厢内相对安全的错觉,也狠狠刺中了纪羽紧绷的神经。

      戊雨名反手握着匕首,刀尖斜斜向下。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只是将那闪烁着寒光的利刃,稳稳地、无声地,插在了自己脚边的雪地里。

      刀身没入积雪,只留下包裹着防滑纹路的黑色刀柄,像一截从雪地里生长出来的、沉默而致命的黑色荆棘,冰冷地指向那片未知的、充满威胁的黑暗。

      他就那样站着。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在狂风暴雪中拉出长长的、不断晃动的影子,投在身后冰冷的车身上。三堆篝火在他周围明灭燃烧,如同忠诚的卫士。

      脚下,是那把深深插入雪地、随时准备饮血的冰冷匕首。他像一座移动的烽燧,一个沉默的界碑,用火焰的光明和钢铁的锋锐,在这片被狼嗥和风雪统治的死亡荒野上,清晰地划出了一道不容侵犯的界限。

      纪羽隔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呆呆地望着那个在火与刃拱卫下的、如同战神般屹立的背影。

      狂风卷起的雪沫不断扑打在玻璃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但那道身影的轮廓,那沉默如山岳的姿态,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剧烈的恐惧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汹涌的情绪。是震撼?是安心?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并未完全平复,但搏动的节奏却悄然改变,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力量感,撞击着被寒意冻僵的四肢百骸。

      他依旧感到寒冷,双脚冻得麻木,身体因为之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但一种奇异的暖流,却从心口最深处悄然滋生、蔓延开来,微弱却无比顽强地抵抗着无孔不入的酷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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