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陷入了一种困境 ...
-
戊雨名在车外又站了一会儿,凝神倾听着风中的动静。
那凄厉的狼嗥声没有再响起,仿佛被这三堆跳跃的火光和那道沉默却充满威慑力的身影所惊退,隐入了更深的黑暗。只有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嘶吼、盘旋。
终于,他拔起插在雪地里的匕首,动作干脆利落地插回腰后的刀鞘。
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车辆走来。他的身影穿过三堆篝火构成的光影地带,橘红色的火光在他沾满雪粒的侧脸上跳跃、明灭,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和紧抿的唇线。
车门被拉开,更加猛烈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再次灌入。
戊雨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迅速挤了进来,反手重重关上车门。瞬间,车外狂暴的风雪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拍打声。
他坐回驾驶座,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意和篝火的淡淡烟熏味。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沾着的雪粒和冰晶,动作带着一种战斗间隙后的粗粝感。
“没事了。”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平稳,如同磐石落地,“火点了,狼怕光,不敢过来。”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蜷缩在副驾、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纪羽,补充道,语气是他惯常的、不容置疑的笃定,“睡吧,我看着。”
说完,他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
他没有再闭眼假寐,而是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三堆在风雪中顽强跳跃的橘红色光点,眼神锐利而专注,像一头在巢穴入口警戒的头狼。
那把匕首的黑色刀柄,在他腰侧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沉默的、随时准备出鞘的承诺。
纪羽看着他重新挺直的、如同雪松般坚韧的脊背,看着他专注凝视窗外的侧脸,听着他那简短却重逾千钧的“我看着”,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奔涌得更加汹涌。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裹紧了身上的衣物和那条带着戊雨名气息的羊毛围巾。
他慢慢地重新蜷缩回副驾驶的座椅里,身体因为之前的惊吓和此刻复杂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他闭上眼睛,试图听从戊雨名的话,努力平复自己依旧紊乱的心跳和呼吸,让自己“睡去”。
然而,意识却异常清醒。车窗外,三堆篝火的光芒透过被雪粒模糊的车窗,在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晃动不定的、橘红色的光影。
篝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混杂在沉闷的风雪拍打声中,如同某种安稳的节拍。
更清晰的是身旁那人沉稳悠长的呼吸声,以及他身体偶尔因调整坐姿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皮革摩擦声。
这些声音,连同腕间那块紧贴脉搏、冰冷坚硬的黑曜石传来的沉甸甸的触感,共同构筑起一个奇异的、充满安全感的结界,将车外那个鬼哭狼嚎的冰雪地狱暂时隔绝开来。
纪羽的心跳,在这安稳的声场中,终于一点点平复下来,变得缓慢而有力。身体深处那因为恐惧而冻结的血液,似乎也开始重新流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困倦感如同温柔的潮水,开始悄然漫上疲惫的意识边缘。
就在纪羽感觉自己即将被睡意彻底俘获,沉入黑暗的怀抱时,身旁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接着,是身体微微侧转时,座椅填充物发出的细微受压声。
纪羽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和看似沉睡的姿势。但所有的感官,都在瞬间被调动到了极致。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目光并非审视,也非警惕,而是一种……专注的凝视。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看着。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
篝火的光影在眼皮上晃动。纪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许久,从紧蹙的眉头(他下意识地放松了),到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白的脸颊,再到被羊毛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巴……
那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所过之处,竟让纪羽冰凉的皮肤生出一丝奇异的微麻感。
然后,那目光似乎移开了片刻。紧接着,纪羽感觉到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戊雨名之前扔过来的厚实冲锋衣外套的边缘,被一只带着寒意和粗糙触感的手,轻轻地、极其小心地向上提了提。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将外套的边缘更严实地掖紧在他蜷缩的颈侧和肩膀处,阻挡了从车门缝隙可能钻入的丝丝寒气。
掖好衣角,那只手并没有立刻离开。它停顿了一下,悬在了纪羽裹着围巾的头顶上方。纪羽甚至能感觉到那粗糙指尖散发出的、带着篝火余温的微热气息,拂过自己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那只手似乎犹豫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疑。最终,它并没有落下,只是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将纪羽额前那几缕被围巾压得有些凌乱的碎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拨开,理顺。
指尖的触感极其短暂,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擦过光洁的额头,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般的悸动。
那动作里蕴含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与他平日里的粗粝和方才车外面对狼嗥时的冷硬决绝,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尖发颤的反差。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无声地收了回去。身旁的呼吸声依旧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细微的触碰和凝视,都只是纪羽在半梦半醒间产生的、一个温暖而虚幻的错觉。
然而,纪羽知道那不是错觉。
心口那块冰冷坚硬的地方,仿佛被那轻柔的触碰和掖紧的衣角彻底融化了,化作一股滚烫的暖流,汹涌地奔向四肢百骸。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涩和湿润,他死死地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只是眼睫毛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几下。
他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温暖的包裹和汹涌的情绪冲击下,疯狂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轰鸣声,与车外依旧呜咽的风雪,与篝火燃烧的噼啪,与身旁那人沉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奇异的、只属于这寒夜荒野的安魂曲。
腕间那块冰冷的黑曜石,此刻仿佛也被这汹涌的暖流浸染,不再那么坚硬,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它沉甸甸地压在那里,紧贴着他疯狂搏动的脉搏,像一颗沉入心湖的星辰,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无声地折射着来自那个沉默守夜人身上,那无需言说、却足以照亮整个冻原的微光。
火在雪原上挣扎,刃在黑暗中低吟。而他,在温暖与守护的谎言里,假装沉睡,心却醒着,在每一次为他而动的脉搏里,刻下更深的沉沦。
天光,以一种极其吝啬的姿态,艰难地穿透了铅灰色、厚重如铁毡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在无垠的雪原之上。
那光线苍白、稀薄、毫无暖意,如同垂死者的目光,仅仅是将笼罩大地的浓稠昏暗稀释成一种更加均匀、更加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
风,依旧是这片白色荒原的主宰,但它已褪去了昨夜那如同地狱恶鬼尖啸般的狂暴。
它变成了一种更加持久、更加阴险的低沉呜咽,贴着厚厚的积雪表面盘旋、扫荡,卷起细密如粉尘、冰冷似碎玻璃的雪霰。
这些雪霰不再是狂暴的鞭子,而是变成了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尖,无孔不入地钻进衣物的纤维缝隙,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细密而恼人的刺痒与冰冷。
纪羽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身体随着车辆在起伏不定、被厚厚雪壳覆盖的冻土便道上颠簸而微微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冻得麻木的身体感受到骨骼与冰冷皮革座椅之间沉闷的撞击。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车窗外那片不断向后流动的、单调得令人绝望的灰白景象上——起伏的雪丘,嶙峋的黑色岩石,低矮枯死的灌木丛,所有的一切都被包裹在永恒的风雪幕布之后,轮廓模糊,色彩尽失。
时间仿佛在这片白色的荒原上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的沉闷“咯吱”声,引擎单调的低吼,以及永不停歇的风的呜咽。
嘴唇上传来的感觉,从最初细微的刺痒和紧绷,逐渐演变成一种清晰的、带着撕裂感的疼痛。起初只是像被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他并未在意。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干燥、寒冷、夹杂着雪粒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锉刀,持续不断地刮擦着唇部本就脆弱的黏膜。每一次下意识的抿唇,都像在拉扯粘连在一起的、即将破裂的薄纸。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唇瓣表面正失去所有的水分和弹性,变得粗糙、紧绷,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
疼痛感越来越尖锐。
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口腔,掠过那干燥欲裂的唇瓣,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刺着敏感的神经末梢。
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了一下下唇干燥紧绷的中央位置。
瞬间,一股更加尖锐、带着血腥味的刺痛感猛地袭来!如同被烧红的针尖狠狠刺中!
“嘶……” 纪羽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微微痉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碰了碰刚才舔舐的地方,指尖传来一种异常清晰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触感,以及指尖沾染上的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黏腻湿意——是血。
嘴唇在持续的寒冷和干燥中,终于裂开了。
这细微的动静和那声压抑的抽气声,在相对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驾驶的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极其迅速地、不着痕迹地扫过纪羽的侧脸。
纪羽正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按压着下唇裂开的位置,眉头紧蹙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疼痛、懊恼和一丝狼狈的神情。
他那原本色泽偏淡、形状优美的唇瓣,此刻下唇正中央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小的、暗红色的裂口。裂口周围的皮肤因为干燥和反复舔舐而微微红肿、起皮,边缘翻卷着细小的白色皮屑。
一丝极其微弱的血丝正从那道裂口里缓慢地沁出来,在他苍白的唇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减轻唇瓣摩擦带来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戊雨名的目光在那道细小的、渗着血丝的裂口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深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的目光便重新投向前方风雪弥漫的路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更清晰的骨白色。
他没有说话。车厢内重新陷入那种被引擎声、风声和车轮碾压声填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沉寂。
纪羽放下按压嘴唇的手指,指尖上那点微弱的血腥味仿佛带着灼烧感。
他侧过头,有些懊恼地望向车窗外混沌的灰白。嘴唇上那持续不断的、带着撕裂感的刺痛,像一根细小的毒刺,顽固地扎在神经末梢,不断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和不适。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呼吸,都让那痛楚变得更加清晰。
他尝试着紧紧抿住嘴唇,试图用压力来压制那裂口的扩张和摩擦带来的剧痛,但这只让那干燥紧绷的唇瓣更加难受,如同被粗糙的绳索紧紧勒住。
他又尝试微微张开嘴呼吸,可冰冷的空气立刻如同小刀般刮过伤口,带来新一轮尖锐的刺痛。
他陷入了一种无解的困境,只能在每一次颠簸中,身体因为唇上传来的痛楚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瑟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