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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不是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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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声音卡了一下,仿佛被喉咙深处的什么东西哽住。
纪羽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却感觉更加干涩,“……以前……喜欢过谁吗?”
话一出口,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车厢内原本凝滞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紧、冻结。
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引擎的低吼,窗外风的呜咽,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死寂。
纪羽的心脏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缩紧,随即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咚咚咚咚!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脸颊和耳根刚刚退却的热意再次汹涌地席卷而上,烧得他眼前发晕。
他死死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甚至不敢去看戊雨名的反应,只是僵硬地将目光死死钉在车窗外一片混沌翻滚的雪雾上,仿佛那里隐藏着逃离此刻窘境的出口。
问出口了……他竟然真的问出口了!如此莽撞,如此愚蠢,如此……赤裸裸地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带着酸涩和探究的心思,暴露在了这冰冷的空气里!
时间,在纪羽疯狂的心跳和死寂的空气中粘稠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驾驶座方向投来的、如同实质般沉甸甸的目光。
那目光像探照灯,带着冰冷的穿透力,灼烧着他侧脸的皮肤,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洞穿。
预想中的沉默被打破,并非尖锐的质问或冰冷的嘲讽。
“问这干嘛?” 戊雨名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被冷风磨砺过的粗粝质感,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的疑惑。
像是一个埋头赶路的人,突然被问及一件与眼前风雪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这平淡的、甚至带着点嫌弃的反问,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浇在纪羽滚烫的脸颊和狂跳的心上。那点破釜沉舟的勇气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更加汹涌的窘迫和难堪。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仿佛那双手上突然开出了奇异的花。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疼。
“……随便问问。” 他听到自己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微弱、飘忽,带着掩饰不住的狼狈和退缩,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羽毛,瞬间被车厢内的引擎声和风雪声吞没。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纪羽能感觉到戊雨名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恨不得立刻打开车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风雪里,让那刺骨的寒冷将自己彻底冻结、掩埋。
就在纪羽被这无声的沉默和巨大的羞耻感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时——
戊雨名动了。
他没有说话,没有收回目光。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刚才那段令人窒息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将一直握在左手的那个旧手机,屏幕依旧亮着柔和的光芒,朝着纪羽的方向,平稳地转了过来。
动作很随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如同随手递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
屏幕的光线瞬间照亮了纪羽低垂的、带着狼狈红晕的侧脸,也刺得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从巨大窘迫中寻求解脱的急切,茫然地落在了那块被递到眼前的、发着光的屏幕上。
然后,他的呼吸,连同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在那一刻,如同被昆仑山巅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彻底停滞了。
屏幕上显示的,并非通讯录,并非信息,并非任何社交软件。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他无比熟悉的照片。
背景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皑皑白雪、在稀薄天光下泛着冰冷银辉的巨大山脊,峰峦如同巨龙的背脊,刺破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窒息的壮美与苍凉。
构图精准而富有张力,将雪山的巍峨与天地的辽阔完美地框定在方寸之间。
光线捕捉得恰到好处,雪峰向阳面反射着冷硬的银光,背阴处则沉入深邃的靛蓝阴影,明暗交界处如同刀锋般锐利,充满了视觉的冲击力。
这张照片,是纪羽拍的。
就在不久之前,路过那片开阔草甸,遭遇野牦牛群的惊魂时刻之后。
戊雨名主动站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背对着连绵的雪山,对他说:“给我拍一张?寄给我妈,让她知道我没在外面瞎混。”
纪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有多快,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努力稳住呼吸,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到的不仅是那人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雪山的背影,更看到了他宽阔肩膀撑起的轮廓,被风吹乱的发梢,还有那背影里透出的、一种近乎融入天地的孤绝与自由。
他按下了快门,将那一刻的震撼和悸动,连同那人说“寄给我妈”时那不易察觉的柔软,一同凝固在了光影里。
后来,他偷偷将这张照片放进了相机加密相册的最深处,和之前那些捕捉到的戊雨名模糊的侧影、低头的瞬间放在一起,成为他心底最隐秘的珍藏。
而现在,这张被他视为珍宝、深藏心底的照片,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完整地、带着原始像素的质感,显示在戊雨名那个屏幕边缘带着磕碰痕迹的旧手机上!
它被设置成了手机的主屏幕壁纸。
雪山巍峨冷峻的背景下,那个张开双臂的背影,成为了屏幕上唯一的、绝对的主角。屏幕的光线柔和地映照着照片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能看清戊雨名冲锋衣肩线上被风吹起的细微褶皱。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凝固、碾碎。
车轮碾雪的“咯吱”声,引擎的嗡鸣,窗外风的呜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被抽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响,只剩下眼前这块发光的屏幕,和屏幕上那个被放大了的、无比清晰的、属于戊雨名的背影。
纪羽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那张照片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彻底粉碎、蒸发。
他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灵魂脱离了躯壳,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呆呆地、失神地望着那块屏幕。
震惊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窘迫、酸涩、羞耻和难堪。
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滚烫、更加难以言喻的洪流——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是被巨大惊喜砸中后的眩晕?是内心最隐秘角落被猝然点亮的悸动?还是……一种被郑重回应、被无声珍视所带来的、近乎灭顶般的震撼与悸动?
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冻结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奔涌,寻找着宣泄的出口。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直冲鼻腔和眼眶,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将屏幕上那个清晰的背影晕染成一片晃动的、温暖的光斑。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堵住。
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尝到一丝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但这点痛楚,在眼前这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回应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戊雨名似乎对纪羽这瞬间剧烈的、几乎要崩溃的情绪风暴毫无所觉。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纪羽身上,也没有看那块亮着的、显示着自己背影壁纸的手机屏幕。
他的视线依旧平稳地投向前方风雪弥漫的路面,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依旧沉稳有力。那张被屏幕光线短暂勾勒过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初,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仿佛他只是随手展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如同展示一张随手拍摄的风景明信片。
他甚至没有等待纪羽的任何回应。在手机屏幕亮着、照片清晰呈现了几秒钟后,他便极其自然、极其随意地,将手腕一转,屏幕朝内,重新将手机收了回去。
幽蓝的屏幕光瞬间从纪羽的视线中消失,如同幻梦的终结。
戊雨名左手拇指在屏幕边缘轻轻一按。那柔和的光芒瞬间熄灭,手机屏幕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漆黑。他将这个重新变得沉默的黑色方块,随手丢回了驾驶座侧面的储物格里。
“咔哒。”
一声轻微的碰撞声,是手机落入格子的声音。轻得如同雪粒落在车窗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没有再多看纪羽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展示,真的只是一个再随意不过的、转瞬即逝的插曲。
他重新将双手都放回方向盘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更加专注地投向风雪中那未知的前路。侧脸在重新变得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冷硬专注的轮廓。
车厢内,再次被车轮碾雪的“咯吱”声、引擎的低吼、窗外风的呜咽所填满。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几秒钟,那亮起的屏幕,那张清晰的照片,那无声却足以掀翻整个世界的回应,都只是纪羽在极寒缺氧和巨大情绪冲击下产生的、一个温暖而虚幻的幻觉。
然而,纪羽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依旧僵硬地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余波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留下湿热的痕迹。
唇瓣上那层带着薄荷清凉的膏体依旧存在,下颌残留的温热触感尚未消散,而此刻,心口那片被彻底颠覆的惊涛骇浪之上,又叠加了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掩埋整个灵魂的雪崩。
那块冰冷的黑曜石,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腕间,紧贴着他疯狂搏动的脉搏。
但此刻,它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一块被投入熔炉、正在剧烈燃烧的陨石,散发着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灵魂也一同点燃的温度。
这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神经,灼烧着他心底那片被冰封了太久的荒原。
前路风雪依旧,混沌无边。
但方才那短暂的、亮起的屏幕,屏幕上那个被放大的、沉默的背影,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将一道无声却炽热的光,狠狠地凿进了纪羽灵魂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