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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流言 ...

  •   车轮碾过被厚雪覆盖的冻土便道,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如同大地沉睡时缓慢而滞重的脉搏。

      这声音穿透了冰冷的钢板车身,在凝滞的车厢空气里持续回荡,与引擎低沉的嗡鸣、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交织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属于荒原的白噪音。

      天空依旧是厚重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毛毡,沉沉地压在喀喇昆仑群峰嶙峋的黑色剪影之上,吝啬地过滤着天光,将无垠的雪原笼罩在一片均匀、压抑、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之中。

      视线所及,只有被厚雪覆盖的起伏丘壑,嶙峋突兀、如同远古巨兽骸骨的黑色岩石,以及低矮枯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荆棘灌木丛,轮廓模糊,色彩尽失,在永不停歇的风雪幕布后缓缓流动,构成一幅永恒而单调的荒原图景。

      纪羽蜷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摇晃。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车窗外那片混沌的灰白上,实则心神早已飘远,沉溺在昨日那场无声雪崩带来的巨大余震之中。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光芒,屏幕上清晰呈现的自己拍摄的那张照片——巍峨冰冷的雪山背景下,戊雨名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的孤绝背影——那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回应,如同最炽热的熔岩,依旧在他心底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上奔涌、灼烧。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呼吸掠过被薄荷药膏覆盖、残留着奇异麻痒感的唇瓣,都让那烙印变得更加深刻,更加滚烫。

      心口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被那熔岩融化了一角,释放出汹涌的暖流,却又在现实的冰冷空气中迅速凝结,沉淀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车厢内的空气冰冷凝滞,混杂着皮革、机油、未散的薄荷药草气息,以及一丝属于戊雨名身上的、阳光晒过的羊毛混着淡淡汗液的味道。

      这气息霸道地侵入纪羽的鼻腔,搅动着那片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婪,悄然投向驾驶座。

      戊雨名正专注地操控着方向盘。他高大的身影陷在驾驶座的阴影里,侧脸线条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专注。

      浓黑的眉毛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两道深刻的竖纹,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穿透挡风玻璃上不断被雨刮器扫开的雪幕,牢牢锁定在前方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路面上。

      他的右手稳稳地搭在排挡杆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山岳般的沉稳。

      左手则随意地搭在降下的车窗边缘,任由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风灌入,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狂暴环境融为一体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仿佛昨日那亮起的屏幕,屏幕上那无声的回应,对他而言,真的只是行车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插曲,如同拂去肩头的一粒雪尘,不会在他那如同冻土般坚硬的心湖上留下任何需要回味的涟漪。

      这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感,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纪羽汹涌的心湖之上。

      冰层之下,是暗流涌动。期待与忐忑交织,如同冰与火的纠缠。他渴望捕捉到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哪怕只是证明那瞬间的亮光并非自己的幻觉。

      然而,戊雨名那冷硬专注的侧脸,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拒绝泄露任何信息。

      就在纪羽的目光在那冷硬的侧脸上逡巡,试图寻找一丝裂缝时——

      一阵突兀而急促的、带着强烈电子质感的震动嗡鸣声,骤然撕裂了车厢内单调的引擎和风雪背景音!

      嗡——嗡——嗡——

      声音尖锐、持续、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所有的沉寂和纪羽飘飞的思绪。是戊雨名放在驾驶座侧面储物格里的那个旧手机!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个屏幕边缘带着磕碰痕迹的黑色方块,此刻正在储物格内疯狂地震动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也随之亮起,幽蓝的冷光在昏暗的储物格内明灭闪烁,如同被困在牢笼中躁动不安的萤火虫。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有一串冗长数字的陌生号码。

      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储物格内亮起震动的手机,深黑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是意外?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眉宇间那两道深刻的竖纹如同刀刻。他没有立刻去拿手机,而是先用力踩了一脚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

      车辆在厚厚的积雪中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和扭动声,轮胎卷起大片雪沫,车身剧烈地摇晃着,最终在路边一处相对背风、紧挨着一块巨大黑色风蚀岩的雪窝里停了下来。

      引擎并未熄火,低沉的嗡鸣声持续着,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摆动,刮开不断落下的雪粒。

      停稳车,戊雨名这才解开安全带。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纪羽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他伸出左手,探入储物格,一把抓住了那个依旧在疯狂震动嗡鸣的手机。粗糙的手指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

      他没有使用车载蓝牙,也没有打开免提。只是将那个冰凉的黑色方块紧紧地贴在了耳边。

      “喂?” 戊雨名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被冷风磨砺过的粗粝质感,语气是惯常的简短干脆,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以及窗外更加清晰的、风雪掠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纪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那通电话上。

      他无法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能通过戊雨名这边的反应,在死寂的空气里捕捉着蛛丝马迹。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语速很快。

      戊雨名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又加深了几分,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更加清晰的青白色。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腮帮子的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

      “嗯……说。” 戊雨名应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刻意压制的平静。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副驾驶的方向,那眼神锐利如电,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在纪羽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纪羽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那冰冷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脊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还在继续,语气带着某种急切或……八卦?

      戊雨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那原本只是微蹙的眉头,此刻紧紧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眉宇间凝聚起一片浓重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阴郁。

      紧抿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唇角甚至微微向下撇着,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

      “传什么?” 戊雨名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车厢内压抑的寂静。那声音不再低沉,而是带着一种被激怒的、冰冷的硬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如同冰层突然开裂时发出的刺耳脆响,“瞎传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怒意的质问,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中了纪羽紧绷的神经。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咚!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带刺的荆棘。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具体说了什么,但“传什么”、“瞎传”这几个字眼,结合戊雨名那骤然阴沉、带着戾气的反应和他刚才扫向自己那冰冷的审视目光……

      一个可怕的、冰冷的猜测,如同破冰而出的黑色礁石,瞬间浮现在纪羽混乱的心湖之上——是关于他们!是关于他和戊雨名。是那些……流言蜚语。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剥光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羞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牙齿深深陷入,熟悉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转移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

      脸颊和耳根刚刚退却的热意被冰冷的恐慌彻底取代,变得一片惨白。他恨不得立刻变成一粒尘埃,消失在座椅的缝隙里。

      电话那头似乎被戊雨名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慑住了,声音停顿了一下。戊雨名没有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听着,”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凛冽的寒意,“管好你自己!也管好队里那帮碎嘴子的!再让我听见一句……”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如同实质的冰锥,“后果自负!”

      说完,他甚至没等对方有任何回应,手指便极其粗暴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狠狠地戳向手机的屏幕!

      “嘟——”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忙音,如同最冷酷的休止符,骤然切断了电话那头可能存在的任何辩解或解释,也彻底划破了车厢内死寂的空气。那突兀的忙音在冰冷的车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空旷。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

      引擎的低吼,雨刮器的刮擦,窗外风的呜咽……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这刺耳的忙音吸走了,只剩下纪羽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血液在耳膜旁奔流的轰鸣。

      他低着头,身体僵硬地蜷缩在座椅里,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

      巨大的难堪、恐慌、被赤裸裸暴露的羞耻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戊雨名那冰冷强硬的态度所刺伤的疼痛,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戊雨名此刻的表情,仿佛那目光会将他彻底灼伤、冻结。

      时间在粘稠的死寂中缓慢地、令人煎熬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纪羽能清晰地感觉到驾驶座方向传来的、那沉重得几乎要将空气压碎的冰冷低气压。戊雨名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发动车子。

      他保持着那个挂断电话的姿势,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已经沉默的黑色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捏碎。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声比平时粗重了一些,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怒火和……烦躁?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漫长到纪羽的指甲已经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血痕。戊雨名终于动了。

      他极其粗暴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将那个被他攥得温热的手机,如同丢弃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般,狠狠地、重重地砸回了驾驶座侧面的储物格里。

      “砰!”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车厢内骤然炸响!手机坚硬的边角与塑料储物格的碰撞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力感,狠狠地砸在纪羽紧绷的神经上,让他本就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

      这声巨响,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纪羽心中那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慌、委屈和一种被无辜牵连的愤怒。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卑微的沉默。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用力咬合而微微颤抖着,眼眶因为强忍的泪意和汹涌的酸楚而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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