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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刻上我的名字 ...

  •   犹豫了片刻,巨大的不安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纪羽也推开了车门。

      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他裹紧外套,踩着及膝深的积雪,艰难地跟随着戊雨名留下的脚印,朝着洼地深处挪去。

      洼地深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几块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獠牙般的黑色风蚀岩耸立着,投下大片的阴影。岩石的背风处,积雪相对浅薄,露出深褐色的冻土和一些被掩埋的杂物轮廓。

      纪羽的目光,被岩石阴影下、一个半倾颓的、用粗糙原木和石块垒砌的低矮建筑吸引住了。

      那建筑只剩下一小半还算完整的墙壁,屋顶早已坍塌,露出后面铅灰色的天空。墙壁上残留着斑驳的、早已褪色的暗红色油漆痕迹,隐约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方块字——“边”、“检”、“严”。

      一截锈蚀得如同枯藤般的铁丝网,从倒塌的墙壁缝隙里顽强地伸出来,在寒风中发出细微而凄厉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朽木和冰雪混合的、陈腐而冰冷的味道。

      这里,显然是一处废弃已久的边防检查站。岁月的侵蚀和风雪的剥蚀,早已抹去了它曾经的威严,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过往。

      戊雨名正站在那半堵还算完整的墙壁前。他没有看那些褪色的标语,而是微微弯着腰,目光专注地落在墙根处一张歪斜着半埋在积雪里的旧木桌上。

      那桌子显然是从倒塌的营房里被搬出来的,桌面厚重,边缘粗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污垢,还有几处明显的、被刀斧劈砍过的痕迹。

      纪羽慢慢走近,在距离戊雨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带来尖锐的刺痛。他顺着戊雨名的目光,看向那张破旧的木桌。

      桌面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刻痕。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印记,属于不同的主人,不同的时光。

      有歪歪扭扭的名字缩写,有模糊不清的日期,有简单的图案,甚至还有一两句被磨得几乎看不清的、带着怨气或思念的短句。

      所有的刻痕都覆盖着厚厚的污垢,边缘被风霜磨砺得圆钝,无声地见证着无数旅人曾在此短暂停留,留下属于自己的、转瞬即逝的痕迹。

      戊雨名伸出右手,那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风霜刻痕的大手,没有戴手套。

      他用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拂去桌面上某处堆积的厚厚灰尘和污垢。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在清理一件易碎的出土文物。

      随着他的拂拭,一片相对清晰的木质纹理显露出来。在那片纹理之上,深深刻着几行字迹。

      最上面一行,字迹深刻、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力道,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地楔入坚硬的木质纤维里。

      刻痕的边缘即使在厚厚的污垢下,依旧显得清晰而硬朗。那是一个名字,一个纪羽无比熟悉的名字——戊雨名。

      三个字,笔画刚劲有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野,仿佛要将这名字永远地烙印在这片荒原之上。

      在“戊雨名”这三个深刻的名字下方,刻着一个日期:2018.7.15。字迹与名字同源,同样深刻有力。

      而在名字和日期旁边,相隔大约半掌宽的距离,刻着另外几个字。字迹明显不同,笔画纤细许多,也浅得多,带着一种犹豫和试探的意味,似乎刻下它们的人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留名于此。那几个字是:黑风口,三天。

      纪羽的心,在看到“戊雨名”那三个深刻的名字时,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悄然滑过。

      原来,他几年前就曾来过这里。那时的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用如此深刻的力道,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这荒原的孤碑之上?是孤独的宣告?是绝望的标记?还是……一种无言的坚持?

      戊雨名的手指停留在自己那深刻的名字刻痕上,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凹陷的笔画边缘。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五年前那个站在同样风雪中、在这张破旧木桌前刻下名字的、更加年轻也更加孤绝的自己。

      他的侧脸在昏沉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沉入时光深处的、带着沧桑的凝望。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指,直起身。他的目光从自己那深刻的名字上移开,转向旁边那片被拂去灰尘后、显得相对干净的木质桌面。那里,还留着大片空白,等待着新的刻痕。

      就在这时,纪羽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举动。

      或许是那深深刻下的名字带来的触动,或许是这废弃检查站弥漫的孤寂气息的感染,又或许……仅仅是为了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寻找一个卑微的、证明自己存在过的锚点。

      他几乎没有思考,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从自己厚实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用于处理摄影器材线缆的多功能小刀。刀身很薄,刀刃不算特别锋利,但足够在木头上留下痕迹。

      他向前一步,靠近那张旧木桌,在戊雨名那深刻的名字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微微弯下腰。

      他没有看戊雨名,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紧紧握住那小小的刀柄。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然后,他屏住呼吸,将冰凉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抵在了那相对干净的、深褐色的木质桌面上。

      他用力。

      刀尖划过坚硬的木质表面,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阻力很大,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刀尖艰难地向前移动,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断断续续的白色划痕。木屑随着他的刻划,如同细小的雪花般,簌簌地飘落下来。

      他咬紧牙关,额角因为用力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

      他全神贯注,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手腕和指尖,努力地、笨拙地控制着那把小小的刀子。

      每一笔,每一划,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指尖传来的酸痛。他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渐渐地,两个歪歪扭扭、笔画稚嫩、如同小学生初学写字般的字迹,在桌面上艰难地显现出来——**纪羽**。

      这两个字,紧挨着戊雨名那深刻、锐利、如同刀劈斧凿的名字。对比是如此强烈,一个如同历经风霜的古老碑文,一个如同初生孩童的笨拙涂鸦。

      但它们就这样并排存在着,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原孤碑之上。

      刻完最后一笔,纪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吁出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又消散。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看着桌面上那并排的两个名字——戊雨名深刻如烙印,纪羽浅淡而稚拙。

      一丝微弱的、带着自嘲的酸涩感悄然滑过心头。他放下手中的小刀,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发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戊雨名,突然动了。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纪羽,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纪羽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地钉在原地。

      戊雨名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桌面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的视线在“纪羽”那歪歪扭扭、浅淡的刻痕上停留了一瞬,深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纪羽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戊雨名猛地伸出右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风霜刻痕的大手,一把抓起了纪羽刚刚放下的那把小刀!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戾气?

      纪羽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干什么?!要抹掉他这笨拙的、碍眼的痕迹吗?这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然而,预想中的毁灭并未发生。

      戊雨名甚至没有看纪羽一眼。他攥着那把小小的刀子,如同握着一柄沉重的战斧。

      他俯下身,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桌面上——锁定在纪羽那歪歪扭扭、浅淡的“纪羽”两个字上!

      下一秒,他握刀的手猛地发力!

      “嗤——!”

      一声远比纪羽刻划时更加刺耳、更加清晰、带着强大穿透力的刮擦声,骤然撕裂了洼地里的风雪呜咽!

      那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刻划,那是用尽全力的、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力量的凿刻!刀尖不再是划过木质表面,而是如同狂暴的野兽,狠狠地楔入、撕裂、掘进那坚硬的木质纤维深处!

      木屑不再是簌簌飘落,而是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般,大块大块地、带着尖啸迸溅开来!深色的、新鲜的木质纤维被粗暴地翻卷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带着苦涩气息的树木清香。

      戊雨名的手臂肌肉因为巨大的发力而绷紧、贲张,如同拉满的硬弓。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淬火的钢条,腮帮子的肌肉因为咬合而剧烈地鼓动着。

      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燃烧的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股无处宣泄的、仿佛要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死死地盯着刀尖下那不断加深、不断扩大的刻痕!

      他不是在抹去“纪羽”的名字。

      他是在用这近乎狂暴的力量,沿着纪羽那原本浅淡、歪扭的笔画轨迹,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地加深、加粗、拓阔!

      刀尖如同失控的犁铧,在纪羽那原本纤细的笔画上反复碾压、凿刻!每一次下刀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刮擦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木屑疯狂地飞溅,沾满了他的衣袖,甚至有几片迸溅到了纪羽冰冷的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纪羽完全僵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近乎疯狂的景象,看着自己那原本浅淡稚拙的名字,在戊雨名那狂暴的刀锋之下,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变得深刻、粗粝、狰狞!

      那新鲜的、翻卷的木质创口,如同刚刚撕裂的、带着血色的伤疤,深深地烙印在古老的桌面上,与他旁边那深刻如烙印的“戊雨名”并排而立,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带着暴力美学的呼应!

      震惊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纪羽所有的思维。

      这……这算什么?不是抹去,是加深?是用这种近乎自毁般的方式,将他这笨拙的存在,强行、粗暴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这片属于戊雨名的荒原孤碑之上?!

      戊雨名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加深着“纪羽”的每一笔每一划。当最后一笔也被他那狂暴的刀锋拓阔到与“戊雨名”的笔画深度相当时,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嚓!”

      他极其粗暴地将那把小刀拔了出来,刀尖上还带着新鲜的木屑。他甚至没有看那刀一眼,如同丢弃一件完成了使命的工具,随手就将它狠狠扎进了旁边的积雪里,只留下黑色的刀柄露在外面。

      他直起身,胸膛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消耗而微微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如同浓雾。

      他沾满木屑和灰尘的大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红。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落回桌面上。

      那里,两个名字并排着,深深刻入厚重的木质桌面,如同两道无法磨灭的伤疤,又如同两座并肩而立的、沉默的墓碑。

      “戊雨名”深刻如初,带着五年前的孤绝印记。

      “纪羽”粗粝狰狞,带着刚刚被暴力赋予的、同样深刻的伤痕。

      两个名字的刻痕深度,此刻几乎完全一致。

      边缘翻卷着新鲜的木质纤维,在昏沉的天光下,散发出浓烈的苦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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