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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灰烬里的旧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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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雨名的目光在两个名字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那几乎融为一体、难分深浅的刻痕之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有那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深黑的眼底,那片如同冻土般坚硬的情绪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深沉、极其复杂的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极其缓慢地涌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那只刚刚才完成了一场暴力加深的手。
他伸出拇指,那粗糙的、带着木屑和灰尘的指腹,没有去触碰自己的名字,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落在了旁边那个刚刚被他亲手加深的、属于“纪羽”的名字刻痕之上。
指腹沿着那深深凹陷、边缘还带着毛刺的笔画轮廓,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摩挲了一遍。
动作很慢,力道很大。仿佛要将那新鲜的木质纤维彻底磨平,又仿佛要将这名字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棱角,都深深地烙印进自己指腹的厚茧和灵魂的深处。
粗糙的指腹刮擦过翻卷的木刺,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木屑被他的指腹带走,新鲜的木质纹理在他的摩挲下变得更加光滑,也留下了一道属于他指腹的、带着体温的、模糊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了手。指腹上沾满了深褐色的木屑和灰尘。他看也没看,只是随意地在自己的裤腿上蹭了蹭。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桌子,不再看那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风雪弥漫的洼地出口,投向那辆在风雪中等待的越野车。
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之前那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悄然消散了一些,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平静。
“走了。”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干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说完,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朝着洼地外的车辆走去。高大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沉默,却又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纪羽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风雪中。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上——一个深刻如初,一个新鲜狰狞,却拥有着同样无法磨灭的深度。
戊雨名指腹用力摩挲留下的温热印记,仿佛还残留在他名字的刻痕之上,带着一种滚烫的、近乎灼人的温度,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风雪依旧在洼地上空呜咽盘旋。
腕间那块冰冷的黑曜石,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脉搏,紧贴着他疯狂搏动的心脏。但此刻,它仿佛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石头。
它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经历了淬炼的黑色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滚烫的余温,内部却蕴含着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内敛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桌面上那两个并肩的、同样深刻的刻痕,来自于那根带着木屑和体温、用力摩挲过他名字的粗糙拇指。
它沉默地存在着,像一个冰冷的烙印,也像一个滚烫的承诺,无声地记录着这片废弃检查站里,这场用刀锋和沉默完成的、最深沉的仪式。
车轮碾过被厚雪覆盖的冻土便道,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如同大地沉睡时缓慢而滞重的呼吸。
这声音穿透冰冷的钢板车身,在凝滞的车厢空气里持续回荡,与引擎低沉的嗡鸣、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交织成一片令人麻木的白噪音。
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毛毡,沉沉地压在喀喇昆仑群峰嶙峋的黑色剪影之上,吝啬地过滤着天光,将无垠的雪原笼罩在一片均匀、压抑、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之中。
视野之内,只有被厚雪覆盖的起伏丘壑,嶙峋突兀、如同远古巨兽骸骨的黑色岩石,以及低矮枯死、在寒风中凝固成灰白色剪影的荆棘灌木丛,在永不停歇的风雪幕布后缓缓流动,构成一幅永恒而单调的荒原图景。
纪羽蜷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摇晃。他的脸侧向冰冷的车窗,目光却并未聚焦于窗外那片混沌的灰白。
所有的感官和心神,都被牢牢地钉在身后那片迅速被风雪吞没的洼地深处,钉在那张破旧的木桌之上。
桌面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戊雨名”深刻如烙印,“纪羽”粗粝狰狞——如同最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之后。
戊雨名那狂暴的刀锋凿刻木屑飞溅的景象,他指腹用力摩挲自己名字刻痕时那沉重而滚烫的触感,以及最后那句干脆利落、不带任何解释的“走了”……
所有的画面和感受,如同汹涌的熔岩,在他混乱的心湖里奔流、冲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心口那块被塞满的冰冷雪块,似乎被这熔岩融化了一角,释放出滚烫的暖流,却又在现实的冰冷空气中迅速凝结,沉淀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混乱的悸动和……一丝隐秘的、几乎不敢触碰的狂喜与惶恐。
腕间那块冰冷的黑曜石,此刻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被那桌面上并肩的刻痕赋予了滚烫的温度,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灼人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隔着衣物摩挲着它坚硬的轮廓,试图平复那疯狂的心跳,却只是徒劳地让那灼热感更加清晰。
车厢内的空气冰冷凝滞,混杂着皮革、机油、未散的薄荷药草气息,以及一丝属于戊雨名身上的、阳光晒过的羊毛混着淡淡汗液的味道。
这气息霸道地侵入纪羽的鼻腔,搅动着那片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极其小心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婪和探究,悄然投向驾驶座。
戊雨名沉默地操控着方向盘。他高大的身影陷在驾驶座的阴影里,侧脸线条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比之前更加冷硬,却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浓黑的眉毛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但眉宇间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阴郁和紧绷感,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东西。
他的目光依旧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穿透挡风玻璃上不断被雨刮器扫开的雪幕,牢牢锁定在前方的路面上。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依旧微微凸起,透着一股磐石般的稳定,但之前那细微的、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此刻已消失无踪。
他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形的淬炼,那狂暴的凿刻似乎宣泄掉了某种积压的戾气,留下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坚硬的沉寂。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如同冰川移动了一毫米,却清晰地落在纪羽高度敏感的感知里。这沉寂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重量感。
车辆在风雪中沉默地前行,驶离了那片环抱废弃检查站的洼地,重新汇入更加开阔、风雪也更加肆虐的荒原。天空的铅灰色似乎更加浓重,光线愈发昏暗,预示着黄昏的临近。
不知行驶了多久,戊雨名的目光在右侧后视镜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一踩刹车!
“吱嘎——!”
刺耳的轮胎摩擦积雪声骤然撕裂了车厢内的沉寂!车身在厚厚的积雪中猛地一顿,剧烈地向前倾滑,最终在路旁一处相对开阔、紧挨着几块巨大风蚀岩的雪窝里停了下来。
引擎并未熄火,低沉的嗡鸣声持续着,雨刮器徒劳地刮擦着挡风玻璃上密集的雪粒。
纪羽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而狠狠撞在车门上,肩膀传来一阵闷痛。他愕然地抬起头,看向戊雨名。
戊雨名解开安全带,动作干脆利落。他推开车门,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立刻如同冰水般灌入。
他高大的身影钻了出去,反手“砰”地关上车门,没有看纪羽一眼,也没有任何解释。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车辆后方的巨大风蚀岩阴影处,那里似乎散落着一些被积雪半掩埋的枯枝。
纪羽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巨大的不安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也推开了车门。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裹紧外套,踩着及膝深的积雪,艰难地跟随着戊雨名留下的脚印,朝着岩石阴影处挪去。
戊雨名已经在几块巨大黑色岩石构成的、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开始忙碌。他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空地,将捡来的枯枝堆叠成一个简陋的三角锥形。然后,他掏出那个扁平的金属火柴盒。
“嗤啦——”
一点微小却无比顽强的橘红色火苗在他拢起的手掌间亮起,在狂风中危险地摇曳。
他迅速而小心地将火种凑近枯枝堆底部最干燥的细小枝条。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燃料,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由一点微光变成一小簇稳定的火苗,在狂暴的风雪中倔强地燃烧起来,驱散开一小圈浓稠的黑暗和寒意。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戊雨名沾着雪粒的侧脸,勾勒出他冷硬专注的轮廓。他微微弓着背,用身体为那脆弱的火苗遮挡着大部分寒风。
火光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跃,如同落入寒潭的星子。
纪羽站在几步之外,风雪抽打着他的脸颊。他看着戊雨名守护火堆的专注背影,看着他被火光映亮的、沾着雪粒的鬓角和紧抿的唇线,心口那片混乱的悸动似乎被这温暖的光晕暂时抚平了一些。
他默默地走上前,没有打扰,只是开始帮忙在附近搜寻更多的枯枝,将找到的枝条小心地递过去。戊雨名没有拒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接过枯枝,动作沉稳地添加到火堆里。
火光渐渐旺盛起来,橘红色的光芒在翻卷的雪雾中稳定地跳跃着,散发出微弱却珍贵的暖意,驱散着四周刺骨的严寒。
火焰舔舐着枯枝,发出持续的、令人安心的“噼啪”声。风雪在岩石外围更加凄厉地呜咽着,却被这小小的火光构筑的温暖结界暂时隔绝开来。
纪羽蹲在火堆旁,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靠近那跳跃的火焰汲取着宝贵的暖意。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带来一丝微弱的红晕。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同样蹲在火堆旁的戊雨名。跳跃的火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明暗交错,让那平日里过于锐利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燃烧的火焰上,浓密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只有那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在火焰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呜咽中,传递出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这短暂的、围绕着篝火的宁静,像沙漠中的绿洲,让纪羽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心口那沉重的巨石似乎也被这暖意融化了一角。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脚,靴底在雪地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他的靴尖似乎踢到了火堆旁一块被积雪半掩埋的、硬硬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借着跳跃的火光,他看到那是一块颜色深暗、边缘不规则的扁平物体,半截埋在灰烬和积雪的混合物里,只露出一小部分。看起来像是一块木板,或者……一块厚纸板?
纪羽有些疑惑,下意识地伸出被火烤得稍微暖和些的手,拂开覆盖在那物体表面的积雪和灰烬混合物。触手冰冷而粗糙。随着覆盖物的拂去,那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不是木板。
是一张纸。一张很大、很厚、边缘已经破损卷曲的纸。纸张呈现出一种陈旧的、不均匀的焦黄色,如同被岁月和湿气浸透的劣质宣纸。
纸张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和灰尘,摸上去有一种黏腻的粗糙感。
纪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纸张没有被灰烬完全覆盖的一角,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从冰冷的灰烬和积雪中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