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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分量不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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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很大,几乎有半张报纸大小,分量不轻,带着湿冷的潮气。
纪羽将它完全抽离灰烬,抖落上面粘连的灰黑色颗粒。更多的细节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
纸张的材质很粗糙,像是那种最廉价的再生纸。
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粗暴地撕扯过。表面除了厚厚的污垢,还有大片大片洇开的、深褐色的水渍痕迹,像是被雨水或融雪反复浸泡过。
纸张本身也显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
最引人注目的,是纸张中央印着的、大片模糊不清的黑色油墨。那些油墨早已失去了鲜艳,变得黯淡、模糊,有些地方甚至糊成了一片,难以辨认。
依稀能看出是印刷体的汉字,排成了报纸特有的、分栏的格式。一些大号的、加粗的标题字还勉强可辨,但也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字迹边缘模糊不清。
这是一张旧报纸。一张被遗弃在荒原风雪中不知多久、饱经摧残、几乎快要回归尘土的旧报纸。
纪羽的心微微一动。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荒原深处,任何来自人类文明的痕迹都显得格外珍贵,哪怕只是一张被遗弃的废纸。
他下意识地将报纸凑近了些,借着篝火跳跃的光亮,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些被污垢和水渍模糊的、如同褪色鬼影般的字迹。
火光摇曳,光线并不稳定。那些模糊的油墨字迹在晃动中时隐时现,如同在迷雾中挣扎的幽灵。纪羽吃力地辨认着。
报纸的顶部,印着一个模糊的报头。字迹很大,但被污渍覆盖了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疆日报”几个字。下面是一行小字,标注着日期。
纪羽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散发着陈腐潮气和灰烬味道的纸张。
“……2012年……7月……15日……”
2012年7月15日。这个日期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中了纪羽的神经!他猛地想起,在废弃检查站那张旧木桌上,戊雨名深刻名字下方刻着的日期——是同一天。
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纪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急切地向下扫视着报纸的内容。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加粗的大号字体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尽管字迹被污渍侵蚀得模糊不清,但几个关键的字眼依旧如同血红的烙印,狠狠地撞入纪羽的眼帘:
“黑风口……特大……矿难……救援……进行中……”
黑风口。
这个地名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纪羽的心上!戊雨名无数次提起过它!语气里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那个他父亲曾经是爆破手的矿洞!那个十年前吞噬了他父亲和整个矿队的地方!
纪羽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屏住呼吸,更加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阅读着下方那些模糊不清的小字报道。报道的排版很混乱,字迹模糊不清,加上污渍和水渍的破坏,辨认起来异常困难。他只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如同碎片般的词语:
“……突发……透水事故……井下……百余人被困……”
“……救援难度极大……地质结构复杂……二次塌方风险……”
“……失踪人员名单公布……(下面是一长串模糊不清的名字)……”
“……领队……戊……(后面的字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水渍彻底覆盖)……”
戊。
那个姓氏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纪羽脑海中的迷雾!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投向火堆对面那个沉默如山岳的身影。
戊雨名依旧蹲在火堆旁,背对着纪羽的方向。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燃烧的柴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跳跃的火光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勾勒出他沉默而坚韧的轮廓。
他仿佛对纪羽这边的发现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就在纪羽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背上的瞬间——
戊雨名拨弄火堆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又继续拨弄着柴火,动作依旧沉稳。
但纪羽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着枯枝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加用力,指关节微微凸起,在火光下呈现出清晰的骨白色。他低垂的头颅,颈侧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
纪羽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撞击着胸腔!他不再犹豫,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报纸,几步就跨到了戊雨名的身侧。
他蹲下身,将那张报纸,带着一种近乎献宝般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直接递到了戊雨名的眼前!
火光跳跃着,清晰地照亮了报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标题、那模糊的日期、以及那个被水渍覆盖了大半、却依旧刺眼的“戊”字!
“你看!” 纪羽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报纸上那个“戊”字,“……黑风口……矿难……还有这个姓……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带着巨大的不忍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求证欲望,无法再说出口。
戊雨名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张递到眼前的报纸。他保持着微微低头、拨弄火堆的姿势,如同瞬间凝固的黑色石雕。
只有握着枯枝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爆发出骇人的惨白!那截脆弱的枯枝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捏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风雪掠过岩石缝隙的呜咽声,纪羽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无限拉远,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脏停跳的、极度危险的死寂。
过了几秒钟,也许是几个世纪。戊雨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慢,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不再是落在火堆上,而是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落在了纪羽手中那张泛黄的旧报纸上。
他的目光,不再是锐利的探针,不再是冰冷的寒潭。
那是一种……纪羽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带着浓重暮气的眼神。如同暴风雪后一片死寂的冰原,所有的生机都被彻底埋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灰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仿佛能将那张脆弱的报纸瞬间压垮。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扫过报纸上那模糊的标题——“黑风口……特大……矿难……”;扫过那个刺眼的日期——“2012年7月15日”;最后,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被大片深褐色水渍覆盖、却依旧顽强地露出半个姓氏轮廓的“戊”字上。
纪羽甚至能看到他深黑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紧,毫无血色,唇角甚至微微向下撇着,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悲凉?还是别的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那握着枯枝、指节惨白的手,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纪羽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戊雨名那死寂般灰暗的眼神,看着他指间那截即将断裂的枯枝,看着他紧抿的唇角流露出的悲凉,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求证欲望,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心疼和一种迟来的、洞悉了沉重真相的恐慌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你……怎么知道……” 纪羽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欲望,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你父亲……是不是……” 后面的话再次哽住,如同冰冷的石块堵在胸口。
戊雨名似乎被纪羽这干涩的声音从死寂中惊醒。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报纸上那个刺目的“戊”字移开,如同移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没有看纪羽,视线重新落回跳跃的火焰上,但那眼神依旧空洞、灰暗。
“是我爸。”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石磨砺过千百遍的粗粝质感,语气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旧闻。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那平静之下,是比任何嘶吼都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短短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地砸在纪羽的心上,也砸碎了这短暂的、围绕着篝火的宁静。
纪羽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残酷的真相被戊雨名用如此平静、如此疲惫的语气亲口说出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他看着戊雨名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灰暗,心口那被巨石压住的窒闷感骤然加剧,变成了一种被冰冷钢丝紧紧缠绕、缓缓勒紧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戊雨名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放下了手中那截几乎被他捏断的枯枝。
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纪羽手中的报纸。
而是极其直接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从纪羽紧攥的手中,夺过了那张泛黄、脆弱、散发着陈腐潮气和灰烬味道的旧报纸!
动作粗暴而突然,带着一股无处宣泄的戾气和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决绝!
纪羽被这突如其来的抢夺惊得手指一松,报纸瞬间易手。他愕然地看着戊雨名。
戊雨名看也没看纪羽。他夺过报纸后,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上面那模糊的字迹和刺目的“戊”字。
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仇恨般的厌恶,钉在那张脆弱的纸上,仿佛它是什么肮脏的、带来不祥的秽物。
他攥着报纸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再次爆发出惨白色。那张本就脆弱的旧报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边缘被揉捏得更加卷曲、破损。
然后,在纪羽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目光注视下——
戊雨名猛地将攥成一团的报纸,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砸向了面前那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
“噗!”
一声沉闷的、带着湿气的声响。那团泛黄的纸球准确地落入了火焰最中心、燃烧得最旺盛的地方!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瞬间贪婪地扑了上去!跳跃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那脆弱、干燥、饱经风霜的纸张边缘!
“嗤啦……噼啪……”
一阵更加剧烈、更加急促的燃烧爆裂声骤然响起!伴随着纸张被火焰吞噬时特有的、细微的悲鸣声。被揉皱的报纸在炽热的火焰中迅速蜷缩、扭曲、变黑!
那些模糊的油墨字迹,那个触目惊心的标题,那个刺眼的日期,那个顽固的“戊”字……在跳跃的火焰中迅速变得焦黑、模糊、最终化为更加细碎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
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翻滚、扭曲,如同无数不甘的怨灵在无声地嘶吼。
烟雾弥漫开来,带着呛人的、纸张燃烧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灰烬的味道,弥漫在这小小的避风角落。
戊雨名保持着那个投掷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拉满后瞬间释放的弓。
他死死地盯着火焰中那团迅速被吞噬、扭曲、化为黑灰的报纸残骸,眼神里翻涌着纪羽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解脱?是愤怒?是悲凉?抑或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火光在他脸上疯狂地跳跃、明灭,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风暴肆虐后的废墟般的灰暗。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呼吸声混杂在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和纸张燃烧的悲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