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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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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六年的春风裹着沙尘,卷进关中平原的麦田。
太学的“实践学分”考察队分了三队,李明月、阿砚与两个寒门弟子去渭南,苏彻、林薇带着石头查盐铁司的关卡,王珩、青禾则跟着博士走访洛阳城郊的庄园。
阿砚站在渭南的田埂上,指给众人看那些龟裂的地:
“去年说好修渠,杂役钱收了三回,渠倒比去年更破了。”
田边蹲着个老农,手里的锄头比他的腰还弯,“官爷说‘等下拨银子’,可银子在哪?咱只看见里正家新盖了瓦房。”
李明月掏出纸笔,却被阿砚按住手:
“小姐,记这些没用。”他转身往村里跑,回来时手里攥着半张发黄的“纳户帖”,上面的红印盖得歪歪扭扭,
“这是我弟偷偷藏的,上面写着‘杂役钱充作县太爷寿礼’——这才是真的。”
那日傍晚,他们在破庙里遇着群逃荒的人,其中有个瞎眼的妇人,怀里揣着块被啃得只剩渣的麦饼。
“俺男人去告官,被打瘸了腿,”她摸着饼渣哭,
“咱不盼别的,就盼收税的官能看看,麦地里长的是麦子,不是银子。”
李明月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赈灾策》,那些“开仓放粮”“减免赋税”的字句,在妇人的哭声里碎成了粉末。
苏彻与林薇在潼关的关卡前盘桓了三日。石头蹲在关卡旁的老槐树下,数着每辆粮车经过时,兵卒塞进口袋的“过路费”。
“一日至少二十两,”他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够五十户人家吃一月。”
林薇乔装成贩盐的商人,递上“官引”时,那校尉却冷笑:“官引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过?先留三成盐。”
苏彻摸出父亲给的令牌,校尉立马换了脸。
“这就是规矩?”他盯着那令牌,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林薇却在账本上记下:“官威大于法,令牌重于规。”
当晚他们住客栈,听见隔壁校尉正分赃,说“太学的先生要来查?早打点好了”。
王珩与青禾在洛阳庄园撞见的,是另一番景象。
主家是礼部尚书的远亲,正让佃户们把刚收的新麦倒进粮仓,自己却在亭子里剥荔枝。
“这些佃户?”主家摇着扇子笑,“租我的地,就得听我的——今年税重,我这粮价也得涨三成。”
青禾看着佃户们背上的麦捆,忽然想起家乡的娘。
她悄悄问个小姑娘:“吃不饱饭,咋不跟官说?”小姑娘怯生生指了指远处的宅院:
“官是他家的亲戚。”王珩翻着带来的《均田制》残卷,上面“不抑兼并”四个字被虫蛀了个洞,像只盯着人的眼。
半月后,三队人在太学的槐树下汇合。李明月把那半张“纳户帖”拍在案上:
“律法写得再好,抵不过一句‘县太爷寿礼’。”
苏彻将关卡分赃的账册推过去:“连校尉都知道打点,这制度早成了筛子。”
王珩的声音发哑:“庄园连成片,佃户不如狗——这哪是‘民为邦本’,分明是‘民为邦肥’。”
争论声引来了更多弟子。有士族子弟皱眉:
“你们这是钻牛角尖,天下哪有万全法?”
阿砚猛地站起来,手里捏着老农给的麦种:
“万全法没有,可总得让种麦的人吃上麦吧?”
青禾把画的《收税图》铺开,画里的官老爷手里没拿鞭子,却揣着本厚厚的《贪腐经》。
石头蹲在地上,用炭笔写了行字:
“治不好蛀虫,再好的木头也得烂。”
林薇接话:
“可光捉蛀虫不够,得把木头换成铁的——让想贪的人贪不成。”
李明月忽然道:
“我爹说,下月朝堂要议新税法。”她从袖中摸出份草稿,“我偷抄了一份,你们看——”
三十张青案很快围满了人。
有人指着“减免杂役”叫好,有人摇头“豪强会更猖獗”,有人提议“让百姓自己选收税的人”,引来一片争论。
博士背着手站在廊下,听着这些年轻的声音撞在槐树上,落下来的槐花都带着些火星子。
暮色渐深时,李明月忽然问:
“若有朝一日,咱们中有人入了朝堂,有人还在田间,还记得今日说的话吗?”
阿砚把麦种分给众人:“种下去,总会发芽的。”青禾将《收税图》改了改,官老爷的怀里换成了《农桑书》。
那年的实践学分,博士给每个人都打了“优”。评语只有一句话:“知,方痛知如何止痛。”
天枢七年的槐花谢时,六人的名字出现在了毕业名册上。
李明月拒绝了父亲安排的婚事,要去户部当誊抄吏;
苏彻与林薇考上了算学馆,专管税赋核算;
王珩带着阿砚去了渭南,在县学当先生,教佃户的孩子读书;
青禾被画院聘去,专画“民生图”;
石头最特别,他跟着杂役们去了关卡,成了个记账的小吏,据说他那算盘,再也没人敢糊弄。
离别的那日,三十个身影在朱漆门前挥手。有人要去当官,有人要去教书,有人要去行商,有人要回家乡。
李明月望着远处的长安城,忽然想起初入学时,自己以为学分就是一切。
如今才懂,太学教的从来不是“如何毕业”,而是“如何不白活这一世”。
风吹过空荡荡的青案,砚台里的墨还没干。
博士拿起石头忘带走的炭笔,在墙上写了行字:“天下事,不在书里,在心里;不在朝堂,在田间。”
后来,有人说,天枢年间的太学出了群“愣头青”,敢跟旧规矩较劲;
有人说,那些人后来散在天下,把“民生”二字种进了泥土里。
而长安太学的槐树下,总有人指着墙上的字琢磨,琢磨着琢磨着,眼里就有了光。
就像那年春天,阿砚撒在田埂上的麦种,不知何时已连成了片,风一吹,全是沉甸甸的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