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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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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月到户部当誊抄吏的第三日,父亲派来的人就堵在了衙门口。
来的是管家老李,身后跟着两个怯生生的丫鬟,一个穿粉袄,一个着绿裙,老李哈着腰介绍:
“小姐,这是小花、小朵,老爷说您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他指了指墙角立着的四个壮汉,“还有春夏秋冬四位护卫,老爷特意从府卫里挑的,功夫扎实。”
李明月正在誊抄去年的税册,墨迹还在纸上洇着。
她抬头看了眼小花小朵,见她们手都在抖,想是被户部的肃穆气场合唬住了。
再看那四个护卫,春夏秋冬四个字绣在腰间,站姿笔挺得像庙里的神像,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她,倒像是监工。
“我这里是誊抄房,不是尚书府。”李明月把笔搁在砚台上,
“让他们回去,我自己能照应自己。”
老李急得脸都红了:
“小姐,您这是何苦?前日吏部张大人的千金去翰林院,带了六个丫鬟八个护卫,您这已经是俭省了。
再说——”他压低声音,
“您前日在朝堂议新税法时,驳了户部侍郎的面子,老爷怕有人给您使绊子。”
李明月没接话,只是把案上的税册往前推了推。那上面记着渭南一户人家的税银:
夏税三斗,秋税四斗,杂役折银五钱,盐引钱三钱,算下来一年到头,地里收的粮食倒有大半填了这些窟窿。
她忽然想起阿砚说的“麦种要自己撒才会发芽”,便对老李道:
“让小花小朵留下吧,学学誊抄,也算有门手艺。护卫不必了,户部的门槛比尚书府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
老李还想劝,却被她眼里的劲堵了回去。那眼神他见过,去年小姐偷抄新税法草稿时,也是这样——
看着软,其实比府里的青石阶还硬。
小花小朵倒比想象中伶俐。
小花识些字,学誊抄很快,只是总把“税”字的“禾”旁写成“木”;小朵手脚勤快,每天天不亮就来擦案头,把李明月的砚台磨得溜光。
只是护卫们并没真的走,春夏秋冬四个总在衙门外的槐树下站着,晴天晒太阳,雨天撑着伞,活像四座移动的牌坊。
同僚们渐渐有了闲话。
有人说“李尚书的千金就是金贵,来户部当差跟逛园子似的”,有人故意把最难抄的账册推给她,看她会不会让丫鬟代劳。
李明月不恼,自己接过账册,小花在旁研墨时,她就教她:
“‘税’字是‘禾’旁,百姓种禾苗才缴得出税,写成‘木’,就成了刮树皮了。”
那日她抄到深夜,小花小朵趴在案头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墨。
她轻轻给她们盖上自己的披风,刚要起身,却见衙门外闪过个熟悉的身影。
是青禾的丈夫,那个在洛阳庄园帮佃户修农具的后生,叫栓柱。
她追出去时,正见栓柱被护卫春拦着。春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瞪着眼:
“你是哪来的?敢往户部门口凑!”
栓柱手里攥着个布包,脸涨得通红:
“我找李小姐,青禾让我送些东西。”
李明月喝止了春,接过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密密实实,鞋底纳着“平安”二字。
还有张字条,是青禾的字迹:
“小姐,我与栓柱在洛阳城外租了间屋,他修农具,我帮人缝补,虽挣得少,却踏实。
前几日见他给佃户修犁,手上磨了泡,便想起小姐抄书也费手,做了双鞋。”
李明月捏着布鞋,忽然想起太学里青禾磨墨的样子。
那时她总说
“小姐的字好看,就是费墨”,如今倒把这份心挪到了针线上。
“栓柱,青禾还好吗?”她问。
栓柱挠挠头:
“好是好,就是……前日里正来收‘屋税’,说我们是外乡人,要多缴一倍。我跟他理论,被推了个跟头。
青禾说不碍事,再缝几双鞋就有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钱袋,
“对了,青禾让我把这个还给小姐——她说您给的银钱,她不能要。
她说‘靠自己挣的,花着踏实’。”
李明月看着那钱袋,忽然想起去年离别时,她硬塞给青禾五十两银子,说“权当念想”。
那时青禾红着眼收下了,如今却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这钱你拿着,”她把钱袋塞回栓柱手里,
“不是给你们的,是让你去买些好木料,修农具时用着顺手。
青禾说靠自己挣踏实,可挣得再踏实,也架不住里正胡来。”她转头对春道,
“记下洛阳城外那个里正的名字,明日我去户部各司问问,哪条律法说外乡人要多缴屋税。”
春愣了愣,低头应了声“是”。
他跟了李尚书三年,还是头回见小姐这样——
明明是金枝玉叶,却把佃户的“屋税”记在了心上。
回衙时,小花小朵已经醒了,正踮着脚往窗外看。
见她进来,小花怯生生道:
“小姐,方才听护卫大哥说,您要帮那后生出头?可管家说,咱们不该管这些‘小事’。”
李明月拿起那双布鞋,往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合脚。
她笑了笑:
“在太学抄策论时,你们知道‘民生’二字怎么写吗?不是写在纸上的,是缝在鞋里,磨在手上,缴在税册里的。
这些事,看着小,其实比朝堂上的争论更实在。”
她重新坐下,铺开未抄完的税册。小花凑过来研墨,这次把“税”字的“禾”旁写得工工整整。
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把那些枯燥的数字照得有些温润,像青禾鞋底纳的线,密密麻麻,却牵着些沉甸甸的东西。
而衙门外的槐树下,春夏秋冬四个护卫悄悄换了站姿。
他们不再直勾勾盯着衙门里,而是望着远处的街巷——
那里住着无数个栓柱和青禾,正借着月光,缝补着日子,也缝补着这天下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