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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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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曲江池边,柳丝垂到水面,把粼粼波光割成细碎的金片。
吏部张大人府的赏花宴上,熏香混着牡丹的甜气飘满亭台,几位官家小姐围坐着品新茶,话里却绕不开近日长安城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城西王记布庄的东家,前些日子给波斯商队捐了三船丝绸,就为求个波斯的‘荣誉客商’身份呢!”
张小姐用团扇半掩着嘴,语气里满是诧异。
邻座的李小姐跟着点头:
“何止他!我家管家说,
城南做瓷器的赵老板,把窑厂的新样瓷全运去了突厥,还在那边买了庄园,说将来要把儿子送去那边读书。”
刘明月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今日是被母亲半劝半催来的,原想着不过是寻常宴饮,没成想听见的竟是这样的话。她搁下茶盏,轻声问:
“他们在长安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何要费这般功夫贴补他国?”
张小姐嗤笑一声:
“还不是怕!前几日户部议新商税,说要查那些瞒报营收的铺子,听说连皇商的账册都要翻。
这些人啊,手里攥着银子就心慌,想着给外邦递了好处,将来真出了事,也好有个‘退路’。”
“退路?”刘明月眉梢蹙起,
“他们的铺子在长安,客源在长安,连祖辈的坟茔都在长安,所谓的‘退路’,难道是要丢下这里的一切?”
这话让亭里静了片刻。李小姐叹了口气:
“明月,你在户部当差,不知外头的心思。我表舅就是做粮行的,前些日子偷偷把粮仓挪去了城外,还跟我说‘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他说如今朝廷要改革,保不齐哪天就动了他们的利,倒不如早做打算,给家族留条后路——哪怕那条路不在长安。”
刘明月忽然想起前日抄税册时看到的数字:
城郊农户缴的杂役银,有三成竟是用来补贴外商的“通商费”;
而王记布庄去年报的营收,比实际卖出的布匹少了整整一半。
原来那些商者嘴上说着“为长安兴商”,背地里却把银子和心思都挪去了外邦,只把长安当作临时的敛财之地。
正思忖着,亭外传来脚步声,是小花抱着她的笔墨匣子来了。
小花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小姐,方才在门口遇见苏公子的书童,说苏公子在城西查粮价,见着好些粮商把粮食往关外运,还说‘要囤在突厥,等明年长安粮贵了再运回来卖’。”
刘明月的心猛地沉了沉。
她起身向几位小姐告辞,脚步比来时急了许多。小花跟在后面,见她眉头不展,忍不住问:
“小姐,那些商人为了自己的家族,真的要不管长安人的日子吗?”
“他们要的不是家族兴盛,是一己之私。”
刘明月停在柳树下,望着曲江池里的游船,
“长安的粮、长安的布、长安的瓷器,都是百姓一针一线、一锄一镰种出来、做出来的。
他们把这些运去外邦换身份,将来长安人没粮吃、没衣穿,他们倒能在他国安享富贵——这不是留后路,是忘本。”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刘明月抬头,见是四个熟悉的身影——春夏秋冬四位护卫,正牵着马朝她走来。春上前一步,递过一张字条:
“小姐,方才去户部查洛阳屋税的事,见着王衍公子的信,
说他在太学教书时,听学子们说北边的盐商跟契丹人私通,把官盐低价卖给契丹,再把契丹的劣盐掺进官盐里卖回长安。”
刘明月接过字条,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墨迹,忽然想起太学里博士说过的话:
“长安的安稳,不是靠城墙,是靠人心。人心聚,城才固;人心散,城再高也守不住。”
她把字条折好放进袖中,对春道:“备马,去城西找苏公子。”
小花连忙跟上:
“小姐,咱们不等管家来接吗?”
“不等了。”刘明月翻身上马,风吹起她的衣摆,像一面小小的旗,
“有些事,等不得;有些人,也不能让他们再浑下去了。”
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朝着城西的方向去了。
曲江池的柳丝还在风中摇曳,亭里的熏香依旧浓郁,只是刘明月知道,从今日起,她抄在税册上的不再只是数字,要护的也不只是青禾和栓柱那样的百姓——
她要守住长安的人心,守住那些沉甸甸的、连着万家灯火的“民生”二字。
城西的粮市总比别处热闹些,晨光刚漫过屋檐,挑着粮筐的农户、推着独轮车的贩子就挤满了巷口。
刘明月勒住马时,正见苏站在一家粮行门口,手里攥着半袋糙米,眉头拧得紧紧的。
“苏兄。”她翻身下马,春连忙上前牵住缰绳。
苏回头见是她,把糙米递过来:
“明月你看,这米里掺了三成沙土,粮行却按精米的价卖。
方才问过农户,说今年收成好,糙米本不该这么糙,是粮商收粮时故意筛掉好米,运去关外了。”
刘明月捻起几粒米,沙土顺着指缝往下掉。
她想起方才字条里说的“囤粮突厥”,心又沉了沉:“方才小花说,你见着粮商往关外运粮?”
“不止一家。”
苏引着她往巷深处走,路过一家紧闭的粮铺,门板上贴着“歇业盘点”的字条,
“这家‘福顺粮行’,昨日还满仓的粮,今早就空了。
隔壁铺子的掌柜偷偷跟我说,昨晚后半夜,十几辆马车把粮拉走了,说是要运去突厥换皮毛——长安的粮,倒先喂饱了外邦人。”
正说着,巷口忽然传来争执声。
两人快步走过去,见阿砚正拦着一个穿锦袍的汉子,汉子身后跟着几个伙计,推着装满粮袋的车,车辙印里还沾着新鲜的米粒。
“石公子说了,这粮得先卖给城里的百姓,你不能往关外运!”阿砚攥着车辕,脸涨得通红。
那锦袍汉子抬手就要推他,却被苏一把拦住。
“赵掌柜,”
苏认出他是城南粮行的东家,
“你这粮,是要运去何处?”
赵掌柜见是苏,又瞥见他身后的刘明月,眼神闪了闪,强笑道:
“苏公子、李小姐,这是鄙人的私粮,运去何处,就不劳二位费心了吧?”
“私粮?”
刘明月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粮袋上的印记,
“这袋上印着‘官督□□’的字样,分明是官府准许你收的常平仓补粮,按律该先补足城中粮仓,你怎敢私自运出关?”
赵掌柜的脸色瞬间白了,却还嘴硬:
“李小姐这话可没凭据!如今商路开通,我运粮去外邦做买卖,合情合理,难不成朝廷还管着我做什么生意?”
“朝廷是不管你做什么生意,但管着长安百姓的生计!”
刘明月从袖中掏出税册副本,指着上面的字,
“你去年在户部报备的粮库容量,只够存三千石粮,可昨日我查账,你实际收了八千石——多出来的五千石,是不是都要运去突厥?”
这话戳中了赵掌柜的要害,他往后退了半步,声音也弱了:
“我……我这是为家族留后路!如今朝廷要改商税,万一将来查得严,我总得有个依靠。
突厥那边许了我‘通商大使’的身份,到时候就算长安待不下去,我也能在那边安身!”
“安身?”阿砚忍不住插话,
“你把长安的粮运走,城里百姓明年吃什么?我家公子在太学教书,学生们都说家里快断粮了,你倒好,想着去外邦安身!”
赵掌柜被说得哑口无言,却还不肯松口。
这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石头骑着马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户部的小吏。
“明月,苏兄。”
石头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方才去户部调了赵掌柜的粮运记录,他这三个月,已经往突厥运了两万石粮!
王衍兄在太学也查着了,那些买通外邦换身份的商者,还私下约定,明年一起抬高长安粮价,逼朝廷让步!”
赵掌柜见文书上盖着户部的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刘明月看着他,语气沉了下来:
“赵掌柜,你在长安开粮行三十年,靠的是百姓买你的粮,靠的是朝廷给你的便利。
如今你为了自己的‘后路’,要断长安百姓的活路,要毁了长安的安稳——这样的‘家族兴盛’,你真的觉得光彩吗?”
赵掌柜低着头,手指攥得发白。
巷子里的农户和贩子围了过来,有人指着他骂:
“原来是你把粮运走了!我家娃子都快没米吃了!”“忘本的东西,长安养了你,你倒胳膊肘往外拐!”
骂声里,赵掌柜忽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把粮卸下来,运去常平仓吧。”
伙计们面面相觑,见赵掌柜点了头,才动手卸粮。刘明月看着粮袋被一一搬下车,对苏和石头道:
“光拦着赵掌柜还不够,那些已经运出关的粮,得想办法追回来;还有那些跟外邦私通的商者,也得一一查清楚。”
“我已经让人去通知王衍兄了。”
石头道,“他说会在太学联合学子,收集商者私运物资的证据;阿砚也去联系城郊的农户,让他们留意粮商的动向。”
刘明月点点头,抬头看向巷口的晨光。阳光穿过柳梢,落在满地的粮袋上,金灿灿的,像极了太学里博士讲过的“五谷丰登”。
她忽然想起青禾鞋底的“平安”二字,想起栓柱手里的钱袋,想起小花写对的“税”字——
原来守住长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无数人攥着的那点“踏实”,是无数人记着的那点“本心”。
“走吧。”她转身对众人道,
“去常平仓,看看今日能补多少粮。”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比来时更稳。
巷子里的农户们扛起粮袋,跟着他们往常平仓的方向走,脚步声、说话声混在一起,像一股暖流通向长安的大街小巷。
而远处的城墙上,朝阳正缓缓升起,把整座长安城,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