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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怪小孩 ...

  •   白昭理转学到六中两个月,负责了二十二次班级卫生,独自。意思是原本应当共同承担的卫生任务或不应当承担的卫生任务均以某种处于可以拒绝与不可拒绝之间的形态强行挤进他的学校生活。没理解事情如何变成这样,没想过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想到浅水鱼缸中各色的鱼张着永远不会闭合的眼睛凝视他的潮湿感,不适感会永远保持在“今天”。今天,没有人理他;今天,他一说话所有人就笑;今天,他扣错纽扣,他们骂他脑残;今天,他考试成绩略有下滑被所有嘲笑的湿漉漉的眼睛注视;今天,他不想上学父母的脸也像是一种鱼;今天,他出门就跌倒在花丛边,既不敢回家换又不想就这样去学校。
      他在日记本上写:“我的人生大换水,我想回七中。”六中是所重点中学,许多人挤破头缴纳高昂择校费也想要孩子进入六中念书,几个去出过好几次中高考题目的老师的电话从假期开始响到开学,原本空空的班级从前往后坐满了学生,应载四十人,实载九十四人,严重超载可惜没有交警自然没有罚款。白昭理坐在第三排,离黑板不远不近的位置。老师喜欢他转学来而带来的诸多事业上的可能性,于是常常关照他,喜欢到给他带早餐,揽住他的肩膀为他讲题。他叫他余老师,在心里叫他鲈鱼老师。鲈鱼老师在他转学过来的那天对所有同学说大家要多多照顾新同学,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他想鲈鱼老师一定不知道,照顾可以是在他放学离开学校时从窗户倒一桶水到他身上,可以是永远也展不平的课本,可以是洗不干净的校服背面。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是从你的笑里面舀出我的笑,然后倒在他的脸目中。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友善的,谨慎的,忽视的同学们散落在他身边,几乎是立马交到朋友,出现“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白昭理。”“哪个昭理?”“天理昭昭的昭理,你呢?”“你叫我阿沙就可以啦,我叫沙嵩明”的场景。紧接着吃饭,体育课,如厕,课间,放学统统一起,中学时期的好朋友翻译过来就是四个字:形影不离。形影不离有两种结果,深度了解后更喜爱你或者厌恶你。从两道被日光拉长的影子变成一道只需要结构简单的一句话,简单到全世界都在转换名词说出来,只是愈是成熟愈是不会过于直白,他太小了,对于言语的力量没有任何认识,他以为事实就是可以大喇喇地摆在桌面上,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实受伤,因为这种事实人人都应该拥有。
      于是他在聊到“家”时说我有一栋带花园的房子。面对他们疑惑的脸追问你没有吗?没有,当然没有,整间教室九十四条费尽心思挤进来的各色鱼种均不是拥有河流的被特意培育的那条鱼。一次两次对身份,能力差异的表达他们或许是轻微不适,可是白昭理是把这世界大多数的成功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的人,他有的也不仅仅是一栋带花园的房子,还有自以为见过外面的世界的口吻和神色。阿沙说好讨厌他,跟他说话就像我自己是菜市场被挑剩的烂菜叶。不论带花园的房子是不是真的,成绩优异是不是真的,他们均共同领会到被伤害的心情,这种心情亟待排遣,一股脑地涌进通道中,通道就是“真装逼,我们都讨厌你”。
      也许不是都,可是当参与进这场“有理由的讨厌”的人数超过四个人时,讨厌他的理由就会广泛地流传开,每一个认同和表达都让白昭理失去了声音和实体。他不是完美受害者,是他有问题我们才会讨厌他,才会对他做这种事情,我们并不是霸凌者。白昭理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行为,没有人打他,他向老师询问有关霸凌的定义,老师立马掉过脸瞅住他,眼神好像鹰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脸,声音严肃到好像瞄准了猎物:“谁打你了?”立即领会到“打”是霸凌的标志性行为,他诚实地回答说没有,我只是没理解。老师松了口气,继续批改作业,对勾像一对对海鸥,口吻变成捏散的太空沙:“霸凌就是欺负别人,打别人。”他想,哦原来如此,我没有被霸凌。我是怎么了?无从定义。他查过词典,词典中没有这个词语,只有单字的释义,霸是古代诸侯联盟的首领,凌是侵犯,欺侮。原来中文语境中根本就没有霸凌这个词语,只是语素,因此“我是怎么了”这个问题之后只能长长久久地衔接一个弯勾形的符号,符号真美,鱼钩似的符号。
      他在日记中写道:六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中学校,七中是那个城市最好的中学校,最好与最好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第一次感觉到语文的重要性,以前觉得语文简单,掌握一定的答题公式,将需要背诵的课文背下来就能够考到高分,语文是最简单且最不用费心思的科目。今天才知道我错了。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像做白日梦,语文是在这个社会下唯一一门随时都在考核的科目,其余的要么不接触,要么有捷径,唯独它就这么残忍地要求你展示出真才实学,并且把这场庞大而长久的考核总结为四个字“人情社会”。太难理解了。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学校生活并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没有人打我,如果我足够迟钝,被嘲笑可以当做没耳朵,被泼水可以当做下雨,被戳背可以当做按摩,只要沉心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尝试问爸爸妈妈,但是他们不知道在忙什么,只说他们就是嫉妒我。嫉妒啊……
      后来月考搬桌椅,他的日记遗失在某处或某人手中,接下来的一周他保持在高度紧张中,幻想中这本写满了秘密和真心话的日记会在某天某时某刻突然就被讨厌他的人当着所有人以搞怪的腔调念出来。一定会把嫉妒咬得重,活像是咬他。他的幻想没有成真。那天是周四,一个理寸头的高个子男生,站在班级门口像把扫帚,校服穿得歪歪扭扭,衣摆处点缀各色墨水或不明液体。他说:“白昭理是谁?出来一下。”白昭理跟他到教室外面,几个男生的脸捺在窗户玻璃上看他们。
      “你就是白昭理哦,我还以为是女生。”他挠挠脸,撩开校服下摆扯出扎在裤腰的棕色皮面本递给白昭理,“给你,白昭理。”
      “你在哪儿捡到的?”接到手中很黏腻的触感,活生生地钻进他的身体里。
      “我们班门口,还以为是四楼的,找好半天才找到你。”没讲的是把他的日记当小说读,托着脸在课上以为读到某个少女的秘密心事,没想到是男生,看到白昭理时有失望又好似在意料之中。哪有什么称心如意的好事。真实的白昭理是个刚升上中学,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均未开始长大的孩子。下学期,他就要升上高中了,他或许还会再长高,脸孔变得更成熟,但对“白昭理”的某种期待再不会重现了。
      “哦,你是初三的?”
      “对,初三五班,我叫唐衍,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过来找我。”口吻像是怜悯泡在水盆里的幼生生物,甚至有着一些未卜先知的气味,仿佛他一定会来找他,仿佛他的生活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单单是从日记本中读到的事实,还有些更年长者对这所学校的判断。白昭理没把唐衍的话放在心上,真切地表达过谢意后将日记本翻来覆去地擦了两三遍,直到它恢复到丢失前的触感。生活却没有回到丢失以前,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没法选择反击,只好选择自娱自乐。
      刚好回家需要经过一条长满人高草丛的小路,周围种满了不知学名,叶片椭圆,树干纤细的树木。他可以一面走一面低头在草丛里头寻找紫色的小花,红色的果,难得安静舒心的时刻,可以跟着蚱蜢偏离小路扑到小林深处,也可以蹲在石头围成的小水洼旁边看青苔,看水中倒影,看小虫,彼时觉得到乡村念书真有意思,看得见好多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然风物。而能够望见的那栋带花园的房子他也并不讨厌,喜欢被自己和爸爸漆成绿色的大门,喜欢和妈妈种下的花园,喜欢院子里那棵古老的大树,喜欢大树旁边的小平台和秋千。
      他在这条小路上逗留的时间愈来愈长,能够在这周围穿梭来去而不迷路,好多次他都在这条路上望见同班同学驼着满满一背篓的菜蚂蚁般行过窄窄的田埂,有一回和他们对上视线,他立刻扑倒在草丛里,害怕自娱自乐的时间消失。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在放学之后找过他,因为他们家很远,活很多,从来只在学校里仇恨他无视他。
      那天气象好得像天宫,绿草地好似绿湖泊,他在绿湖泊里的小树下垫了张浅黄色的野餐布,偎着它看书,书包偎住他。一行人匆匆闯入这片极少人来的小树林,奔跑喘息的声音如同野兽。白昭理立即把书收进书包,刚抱起书包和野餐布便被人撞倒,双双翻滚向下。停下时发现是唐衍,看到他的脸就明白表情空白的意思,脸目空空,似在非在。他们没问怎么是你,没问怎么在这里,不远不近的欢笑声路过后他们背对着对方坐在同一张野餐布上,各自坐着各自的事情,一个抱着书包继续看书,一个抠着手臂上的茧疤,伤没好全,血蜿蜒而下。
      “怎么没回家啊?”唐衍爬到他身边,留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血滴到野餐布上。他没心思再看书,仍然装模作样地翻页,感受到唐衍的温度和气息。看会儿书再回去。哦,你们班的人还欺负你吗?距离更近了。那也叫欺负吗?口气无限接近于童真。唐衍被逗笑了,手臂使劲在野餐布上擦,抹出一片血汗的痕迹。不要这样,血迹一点都不好洗!唐衍愣了愣说我替你洗,马上站起来把野餐布卷在手中。走嘛,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空手牵住他,两手汗津津的,他没挣扎没拒绝。
      他们手托手到塘边,塘边有口井,唐衍叫他蹲在梯子上面不要下来,自己蹲在塘边搓洗野餐布上的泥土,草汁和血汗,日光烟雾似的笼罩着这片水塘,他捧着脸凝视唐衍,一时间少有的汹涌情感从眼睛嘴巴里瀑出:“你怎么到那边去?”他两手抓着野餐布的两角提起,水哗啦哗啦地返归:“在玩啊。”白昭理摘眼前的豌豆花:“哦,你们也在玩,都说是玩了干吗要跑?”“不是所有时候都想玩呗,你想跟你们班的小孩儿玩?”他掉过脸来看他,表情是直白醒目的郁闷,突然又笑开了,“你长得很像小女孩儿,跟这边的人都不像。”白昭理回:“我转学过来的。”唐衍龇牙咧嘴地拧野餐布:“看着就像,六中虽然是好学校,但毕竟没在大城市里,在城里头排不上名号的,干嘛要来这里,你之前在哪里念的啊?”
      他说:“七中,横桥七中。”唐衍讶异地掉过身望他,完全意料之外地惊叹:“那么好的学校,不知道比六中好到哪里去了,你来六中干嘛,犯病啦!”白昭理拿豌豆花扫土地上的浮土,无趣地说道:“不知道,我爸妈让我转过来的,房子也是过来了现买的。”“没钱啦?”他没觉得自己说错话,反而有点得意于猜中答案的神色。白昭理被逗笑:“不知道呀,你呢?你为什么念六中?”“我啊?那可是拼了老命才把我塞进六中的嘞,离家近又是重点学校。”说着,野餐布也洗干净了,在塘边使劲一抖,水珠仿若烟花四溅,“要是我能考上横桥七中就好了。”白昭理立刻说横桥七中很好考,一点都不难。野餐布在他眼前甩了甩,自然气味厚重的水扒上他的脸,忍不住闭上眼呸呸两下。“你以为我是谁呀。六中初中部顶多只有一半能考上六中高中部,前十名里面能有两三个考得上也去得起横桥七中,我考不上更去不起,说不定流到南一中。”
      南一中也是乡间学校,有乡间学校的一切外形和内核,分数不高不低,师资不强不弱,设施大都老旧。白昭理原以为所有人都能顺利地升学到本校高中部,离开这里有许多原因,而没考上是绝不可能的理由。你怎么会考不上?说着发现自己说错话,他的生活太有生活的样子了。唐衍没有生气,找了根棍子洗干净撑起野餐布像撑起帐篷:因为我比较笨。他被拉起来那刹那看见天空森林池塘规则地圆弧运动,一致而不同的景色之后是唐衍的脸,坦荡荡的幼稚的脸,从他的脸中看到自己,像是倒影,小得不得了的自己。喃喃道:看来是我比较笨。
      就此成了朋友,他经常从四楼滑到二楼楼梯口等白昭理放学,和他一起离开学校,躲到秘密基地似的小林里做作业,看书,聊天。唐衍总是被小动物或者很细小的变化,比如蚯蚓拱土吸引走注意力,趴在旁边看半小时不觉得腻。每回白昭理过去催他写作业,他就笑着讲再看一会儿嘛,多有意思呀。他问哪里有意思?整个人趴在唐衍身上,唐衍没有动,完全能够承受的姿态,声音也没有变:就是很有意思,太专注在学习上就会错过很多别的事情啊,蚯蚓很可爱,菜青虫很饱满,蚂蚱是天生的跳远运动员,响响儿可以吹音乐,每棵树的外形都不同,河流也有自己的语言,天空是盖下来的弧形,讨厌的人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多有意思啊白昭理,你没有看见吗?白昭理沉默片刻答道:“我忘记了。”
      “以后要记得。”
      “我知道了。”
      一次,唐衍邀他出去玩,在学业紧张的时刻翘掉补课强掳似的把白昭理从班级里带走,捋了一遍又一遍的书被撞到地上,没给他捡的时机。电话挂到父母手机中永远无人接听,鲈鱼老师捞不到他心中最美的那条龙鱼,心里泛泛地紧张起来,怕他去野泳,怕他倒在街道中。但彼时白昭理的心如同云朵蛋,六岁时吃妈妈第一次成功的云朵蛋的感受,不过把他整个托举起来看世界的手掌换了人也更稳固。嗓音魔幻到眼前趴在竹子上的虫子拉出五彩的色斑,他一直咯咯咯地笑,仿佛唐衍不是把他高高地托举而是在挠他痒痒。唐衍喊:抓住它呀!两只手盖住它或者捏翅膀就可以啦。白昭理笑回:我不敢啦!他笑着开玩笑:它不咬人,不抓我就,我就把你丢到坡坡下面去!白昭理有点信以为真,两手合拢把它关在手心,叫道:我抓了!不许丢我。“不丢你。”唐衍把他放到地面上,两手托着他的手,“给我看看抓到没?这个很好吃的,我也会做,我做给你吃。”“我才不要吃虫子,真奇怪!”两手摊开,小虫立即飞走了,他也躬身绕过唐衍往前跑,一边是成片的竹林,另一边是漫山遍野可见的藤蔓草丛,唐衍大叫着追他,他们都很快乐。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由拥抱转换为推搡,竹林草丛在他扑倒的瞬间消退露出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学校大门,他就趴在赤红的福溪第六中学校七字前,茫然地看看周围的同学,看看渗出鲜血的手掌与原本和他并肩行走的唐衍。唐衍被另外一个人揽住肩膀,沉默不语。他说:这谁啊?交新朋友不跟我说啊?唐衍与白昭理对上眼神,满载哀伤地答道:不知道,低年级的小孩,这几天粘着我。哦,那走呗。他们走了,白昭理缓慢站起来,膝盖磨破好大一片,进教室之前先到厕所冲洗伤口,同班同学从他身边走过,嗤笑声明显:“看他那样,真活该。”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静静地回到班上,创可贴乱七八糟地把伤口盖住,然后听课,写题,到办公室挨训,保证再也不会翘课。
      放学后唐衍没有在二楼楼梯口等他,他等到再也没有人下来才从学校离开,走过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小道,眼泪讪讪地掉下来。他有点明白唐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可他从情感上难以接受一个昨天还在拥抱自己的人,今天和自己撇清关系。他太小了,不能够良好地处理这种变化,一路哭到家门口看到妈妈浇花的身影才擦干眼泪靠到妈妈身边,亮亮地喊妈妈。有段时间没见妈妈了,他总觉得妈妈哪里变了,但是说不出来。妈妈笑盈盈地抚摸他的脸,竟然没问他学习,只说去洗手吧,准备吃晚饭了。他想真奇怪,妈妈今天心情这么好。饭桌上便领会到心情好的真谛:昭理,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呀?妈妈再给你生一个弟弟妹妹好不好?啊……饭被戳散,好啊——是有弟弟妹妹了吗?他们都笑,是啊,马上就要有弟弟或者妹妹啦。好幸福的口吻。他愣愣地没太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睡觉时流出两行浅浅的眼泪。
      唐衍又在楼梯口等他,好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似的。把他从人群中挖掘出,抓着他的书包带,半拖半揽地带走他。来到小林,白昭理脸色和口吻仍硬着,唐衍把脸捺在他脸上: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要!他使劲推他,他被推倒在草丛里,压倒了一片草呀花呀,目光仍然泊在白昭理脸上,读取他的愤怒,委屈和不理解。站起身,两手按在膝盖上和他平视,又说:对不起。原谅我吧。白昭理深深深深地看着他,从心出发来说根本不想原谅他,可是他在这里只有唐衍一个朋友,他也看出来唐衍也有不舒服的部分,怎么好不原谅?于是使劲在他脸上拍了好多下,他笑盈盈地歉意地接受了。原谅我了?白昭理说对不起。随后被唐衍抱在怀里:“没关系。”
      感情关系复原时感觉没有破损过,上下学常常在一起,偶尔不在一块儿时唐衍会在午休时溜到二楼来找他,蹲在课桌旁小声说下午不和你一起走了,下学别等我。问他你干吗去啊?有别的事情啊,最近成绩有提升,说不定考得上高中。哦,我的功劳。是,你的功劳。一齐笑了,抬头时看见有人在看他,口型是装逼怪,他静静地,感到心海风平浪静。那天他和几个女生被分配到下学后打扫泳池,荒了半年的泳池突然因为进入长久的夏天要恢复使用,之前这捧小小的泳池是用于艺体生排练用的小盆地,现在拿着扫帚拖布走下去,把垃圾灰尘扫成坟状。然后由他提水过来拖洗蓝色瓷砖,女生们使劲擦着壁面瓷砖,沉默是瓷砖上的裂痕。叫嘉园的女生与他同时出现在水桶中时,她对白昭理说班上也有人不讨厌你。白昭理没说话,掉进水桶的水滴波澜了他们的脸。嘉园回到女生们之中,他发现青春期的女生其实一个样,背影,声调,发型,不一样的是心,可是心是隐藏起来的。
      他带着如此的感触和水桶回到教学楼碰见说有别的事情的唐衍,虚假朦胧地出现在二楼的缓步平台上,把他推倒的男生也在,和另外两个男生弧形地站在唐衍面前。他蹲着,脑袋埋在膝盖里,男生抓着他的头发,原本就短的头发竟然能从指缝中冒出绿芽。笑声颠倒异质地弹跳,白昭理看见唐衍不断滴落的血和挫伤的手指以及不知为何粘贴在脸颊上的口香糖和笑脸。难以理解。
      他是一个胆怯且守规矩的乖孩子,原则上他不愿意轻易打破规矩(无论显性隐性),但很难在面对这种情况仍然低着头走过去。或许他也想要证明些什么,证明朋友受伤时我们可以做的不仅有撇开关系,还可以做些别的事。于是他回到一楼装了半桶水把难过的心,愤怒的脸全填进去,向他们泼去,随即立刻逃跑。那些叫骂和脚步声泡泡似的破裂,肥皂水溅到他脚边却没有溅到他身上。他一口气跑到蓝色大门中,掉过身发现被关在门外的竟然是喘粗气的唐衍,鼻血糊了半脸,笑容真心许多,手指抠住铁门栏杆。他想要开门却被早归家的妈妈叫住:“昭理,谁来了?”话音未落,唐衍便哗地消失在田地中。白昭理便回没有人来。
      后来他们聊起这天,白昭理问唐衍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唐衍拈着枝不知道从哪里摘下来的树枝,很无所谓地仰头说可能是我比较奇怪吧,老师管得也不多,出成绩才重要。上次月考我的成绩真的还可以,够一够我肯定能留在六中。到时候还能找你玩。他说这话时拿树枝指住白昭理,笃定到像是写背诵多年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白昭理定定地凝视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确实比较奇怪,但是不是坏事。阳光在树叶罅隙中闪烁不止,他们对视的目光织成波光的河流毛毯,使他们不自觉地靠近对方,两张脸突破划定的白线距离,过紧地望进对方。热气喷洒在对方的脸上,濡湿绒毛和我们的心田。认识后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无一例外地在接受着阳光雨露风霜的抚摸和啃咬而长大,白昭理的娃娃脸已褪去许多,隐隐可以窥见长大后的丝丝真容,身体纤细地抽条。你长高了好多。你脸长开了。沉默仿佛织网,他们的眼光沸腾着,欲吻而心跳鼓鼓。愈近愈鼓动,倏地斑鸠振翅声切断织网,他们迅速分开,各自装作观察它物。
      “呃,要不要去河边玩会儿?我带你去摸龙虾。”
      “别去了。”白昭理拉住他的手,“写会儿作业,不是要留在六中?”
      “哦哦,好。”
      “好”的结是唐衍第二次月考的成绩真的勉强达到六中往年本校生的录取线,同时伤痕愈发多,有时白昭理会看见他挨打的时刻,他不是优等生,从小生活在这里,他偶尔可以理解自己被讨厌的原因,因为表现得太聪明就是笨,可是唐衍为什么会受到如此的对待呢?好像是曾经殖民过他们而终于拿回权力一般的恨与野蛮。唐衍温顺得像训诫完成的小狗,膝盖之间有个躲避伤痛(心灵与□□)的新世界。总是如此。他们的校园生活是一场免费且应接不暇的伤痕展览,区别是他们没有打他,完全没有,他们也需要做好迈出这一步的准备。偶尔撞他,推他,极其偶发,但唐衍说这就是在做准备了,慢慢就会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那要怎么办?没有办法吗?不可以报警吗?唐衍扬起脸,脸颊上粘贴一张浅棕色的方形ok绷,肤色不均仿佛晒斑,嘴角深得极其锐利。你可以告老师,不过会不会更严重无法保证,我在的班级是最差的班级,所以告老师没什么用,最好的学校不代表学生也是最好的,学习成绩不能代表任何。告家长呢,我奶奶岁数大了,父母在外地,也没什么用。我奶奶找过几次学校,说了对不起就有用了?白昭理问:不可以还手吗?六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滑滑梯,唐衍立即来了兴致,翻身跪立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像捧起掉落树下的小鸟,鼻尖抵住他的鼻尖,眼睛张得前所未有的大,眼瞳中的情绪铺天盖地地瀑到他的脸上:“你可以,我不可以,那种电视剧,一个人打三四个人也能全身而退且毫无后果的电视剧是假的,我赔不起,赔不起钱也赔不起心。我幻想过如果我真的是那种叛逆型的人,面对这样的事情只要把巴掌打下去就好,穿着潮流的衣服,可是我不是,在梦里我是,梦醒来就消失了。”白昭理无法回答了,于是抚摸他的头发,产生出某种感觉,使劲把他抱进更瘦弱的自己的怀里,撞得有些痛,痛也幸福。
      他们的第一步便是在游泳课上迈出去的,男生挡在他前面,总是领头欺负他的男生趴在他的头上,把他按在水中。他有一瞬间好像看到这水中的人腿不是人腿而是波动的水草,整个人软弱了,被老师打捞到岸边,自此以后经过鲈鱼老师的同意再也不必参加游泳课。他谁也没说,并非不想要告诉谁,而是除了唐衍以外没有能够告诉的人,可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唐衍,告诉他有种强烈的无力感,我既没办法帮他,没有办法帮自己。
      放假前一天,他邀请唐衍到空空的花园洋楼中玩耍,爸爸妈妈为了肚子里的小孩子常常不回家,在周围找了一个老太太过来给他充当钟点工,晚上过来做完饭就离开。等放假他就要走了,并不在这间房子里过春节,开学才会回来。院子里开满了鲜花,白昭理一株株地介绍给他听,他好多不认识,问他眼前的是什么花?他就傻笑着说花呀。花也有名字。唐衍矮身,调转身体过来看他的脸,笑盈盈地说:白昭理。白昭理一愣,他揪起一朵花就跑,一面叫这朵花叫什么名字啊白昭理,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叫它小红!白昭理追他,没好意思大喊大叫。
      这花园里难得如此热闹非凡,笑声叫声飞得漫天,两个人扑倒在花丛中,许多绿草被压伤,花朵被唐衍簪到耳边,好夸张地说,哇好漂亮的花,叫什么名字呀?白昭理吗?那花的色彩晕到他脸上似的,他趴在唐衍身上回不是,它是茶花。唐衍没说话,直视他的眼睛,笑盈盈地拿食指捺在他脸颊,按出小坑。他问你还会回来吗?白昭理自然地降低身体,声音钻进唐衍的耳道:“会的,我都在这边入学了啊,老师指望我考出好成绩呢。”他笑了,手托手到平台上吃零食玩大富翁,只有两个人也玩得津津有味。唐衍总是赖皮,每回濒临破产便大叫“啊!不算不算,重新来过!”要不然就不愿意缴纳过路费,白昭理回回都允许他反悔或者不交过路费,把游戏时间不断延长,延长到天缓缓染成橘红色,再慢慢变成深蓝色,提醒他们分别的时间到了。依依不舍地磨蹭到大门口,互相说拜拜,下学期再见。目送唐衍远去,他走得比之前慢很多,同样留恋于他们之间的时光。
      他忽然跑回来,在白昭理面前泊住脚,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他摘下白昭理发丝中的花说花还是送给我吧,一整个冬天不见面我会寂寞的。白昭理有种说不清楚的心情,水淹到大腿的感触,于是他攀住唐衍的手臂吻他脸颊。唐衍惊诧地睁大眼,反射性地把他推开,看他倒在地上,手里花掉落到脚边,语言剥了又剥仍然剥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因此捡起花便跑走,不远不近地摔倒爬起来继续跑。
      再见面便是二月份开学后,唐衍照旧在楼梯口等他,却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僵硬紧张的表情。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出来真奇怪,这算什么?他们仍然一起上学下学,督促唐衍学习,在受伤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做些别的事情,或跑来跑去,或打打闹闹,或衔草摘花。有一回他问唐衍不需要回家做事情吗?唐衍说他们家没有土地。搭在他身上的手被刻意地拨开,白昭理产生被折断的感觉。想问他是不是讨厌我?说不出口,担心他说是。自然而然地收回手,脚,身体,托住脸讲我回家了,拜拜。不是口吻中那么轻松的意思,他们都明白,装不明白。全积压在心口,闷闷地写了好几张卷子,纸张划得烂。
      第二天交上去被鲈鱼老师叫到办公室询问怎么会这样?心情不好吗?他说没有,没有。结果在教室里哭了,脸颊哭得通红。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针一样刺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其中林方的声音最清晰:死娘炮,被老师说两句就哭上了。他唰地站起身,直直地瞅住林方,眼泪不断往外涌。林方切了声,以不屑的表情说:恶心死了。他忘了他在此方还是彼方,抓起板凳便往林方身上砸,板凳飞出去后一下接一下地踹他,班上立即乱了,有人去叫老师,有人上来拉架,在这一刻仿佛他们都是顶好的同学,朋友。鲈鱼老师的电话挂到妈妈爸爸的手机上,一直无人接听,对他说白昭理,你一直都是好学生,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太让老师失望了。他说对不起老师。没感到真的对不起,明明不是我做错事!
      他被停学一周,爸爸从外地赶回来,学校跑了好多次,赔偿与请客吃饭,晚上回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说:我送你过来学习,你过来干什么的?打架!丢死人了,转学!我不要!他大喊,凭什么要我转学!我们就把我丢在这里管过我多少?爸爸用一只手把他抓到身前,咬牙切齿地说:转学!转学!转学!你翅膀硬了是吧,听不懂我说话了?你等着你妈生了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直直地盯着爸爸,怨恨愤怒且悲伤,再得一巴掌。赶到卧室里反思,流着泪在日记里写: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要走了,我根本就不想走——
      写到这儿,窗户被敲响了,原来是唐衍趴在树上拿树枝敲打玻璃。你怎么来了?白昭理推开窗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还回来上学吗?”“我爸让我转学。”“转去哪里?”“不知道。”唐衍耷拉下眼皮,片刻后望住他说:“我早就猜到你不会在这边待太久,可能送你回七中?什么时候走啊?我来送你吧?”“我不想走。”“你也没办法啊。”拿树叶搔了搔白昭理的脸,语气软化到捧不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推你的。”“没关系。”唐衍笑了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信封递给白昭理:“以后也要联系我,拜拜。”
      不要,我不想走。白昭理连着信攥住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是不是根本就想我走,觉得我讨厌。没有!唐衍的眼中似乎有泪光,哀哀怜怜地说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也想要亲你。爸爸上楼的脚步声低沉清晰,唐衍急急地说快进去吧,白昭理探出身离他好近,他心跳如雷,郑重地亲了白昭理的脸颊。
      唐衍是个奇怪的小孩,很会制作干花,更加不喜欢女孩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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