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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环形公路 ...

  •   跑完一趟长途线他会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有可能长有可能短,这取决于是否有他愿意提前结束休息再付出数十天穿过盘山公路,穿越大小城镇抵达国家的另一端的合理工作。他跑长途货运之前跑了两年长途客运,长途客运和长途货运的区别并不大,工资稍微低些,不那么寂寞。满车的人或睡觉或说话,哪怕他不参与进去也能够感受到热络的气息。后来和他一起干长途客运的朋友犯事儿判了三年,他觉得没意思,休息了两个月,转头进入长途货运。在货运忙的时候一整年都在路上,装货到沿海又从沿海装货回内陆,有时也会装到去西藏的货。他单独跑的时候多,路线太长时会拉上一个同行的司机交替驾驶,缩短行车的休息时间,有人陪伴比独自面对好似没有尽头的公路要有趣许多。同行许多带着爱人一起跑长途,他没有爱人,但他想过有,曾经也真的有。
      或许在普世概念中青春时期的爱人只能够称之为恋人,而绝不可能是爱人,原因有二:第一,没有结婚;第二,情感的真挚性有待考察。然而,在他的心中,青春时期的恋人便是他这一生在等待的令其完整地爱与被爱的爱人。他在成年以后也完全没有忘记掉对方的面目,品格,德行,他记不清的是他的嗓音。况且按照普世概念的爱人来做标准的话,他就永远不可能有爱人了,因为白昭理是男人,没办法和他结婚。至于说和“曾经有过”有关的故事较为繁杂,且结局相当明了:他们由于较为粗浅的原因分手了。
      这世界上的爱情不论好坏均极其相似,分手也基本雷同。当然他们的分开不是由于情感真挚性的考察失败,更多是遇见之前客观存在的一些事实,譬如成长速度,价值观,家庭教养及结构等等。他不是一个能够走入学校教育模式的人,也不是成长得比较快的那部分。中学时期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去发涨脑海中完全不切实际的梦,于是成长与学业全成为梦的养分被吸收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是受到谁的影响,小说?电影?电视剧?动画片?追溯不到本源了,仿佛是考入二中这颗“成为本市最厉害的□□老大”的种子就落地发芽,在他的小脑袋里长成参天巨树。他后来并不为初高中带着两三个同样幼稚的孩子在街道上游走,常常摆出的“我超级厉害”表情感到羞耻,总是想起来就笑,在车里面高举双手喊:我是本市最厉害的大货车司机!啪啪拍两下车喇叭。笑过以后想起白昭理。
      白昭理与他完全相反,早慧勤勉,成长速度(心理上的)比大部分的中学生快得多。这是他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结果,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不知道艺术作品中的鳏寡贫贱苦痛是真实存在于他的生活的另一面。他以为无论最后白昭理考上什么学校,有什么渴求,他们都不会分开,只为了他们之间的爱也能够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实际上并非如此。他记忆中关于分手的画面仅限于燠热的夏天,哗啦作响的旧风扇,透光的大窗户,白昭理空白的脸孔和某种饥饿感。他终于明白书中所说相爱和分开并不相悖的本质意义。
      二十二岁的某天晚上,他趿着拖鞋下楼找便利店买夜宵,蓝缎天空突然开始滴星,没多久落成暴雨,风雨嬉戏,草木犹如波浪起伏,早前的那种饥饿感猛烈地重现在身体中。他灵敏地察觉到此饥饿不可使用任何食物将之填补,察觉毫无用处,蹲在便利店前湿哒哒地吃完一桶泡面仍备感饥饿。他回家,风雨也在他的身体中嬉闹一番毫无责任地追打远去。第二天他便改了再休息两天的主意,立马找了长途线离开本市,离开家。行驶在偏僻的公路上时,他才对复苏的饥饿感下定义:我想白昭理了。想念是一条无情的森林火线。
      他也曾关注过白昭理的动线行踪,从双方的朋友中得知白昭理生活粗略的轮廓,或是参加比赛,或是受到嘉奖,或是考取证书,他愈听愈觉得喜悦也愈感到遥远。预感白昭理的生命光明坦直,人声鼎沸,鲜花锦簇,同时也明白自己的生命同样光明坦直,光明在天光,坦直在公路,这是完全两样的生命。两样的生命怎么重叠,怎么相爱呢?更何况他如果再回到白昭理的人生中并且彻底地占据一角,算不算强降伤害呢?二十三岁时想答案会以什么方式降临呢?想时还在吃蛋糕,响亮的“生日快乐”,五光十色的笑脸。然后二十四岁,二十五岁,火没有灭,答案没有填入空白处,直到结束一段长得有点像国境线的工作,稀里糊涂地从驾驶舱跳下来时撞倒行人,道歉时发现原来是白昭理而张大□□上所有的口的刹那。这就是答案,是命运的答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特别没有营养的对话,特别平白的再续前缘的结,可是唐衍面目中能弯起来的都弯起来了,从疲倦困顿的大网中毫无损伤地钻出来,头发上点缀着白花朵。“我刚下班,你呢?”你怎么在这里?你毕业了吗?你在做什么呢?你变了好多,但是我还是把你认出来了。我真的非常想你。白昭理定定地凝视唐衍,好似看穿他言语下的所有未语:“你下班这么晚?”说着抬头望了望半敞的车门,伸手要替他关上,唐衍快他一步,似乎有些尴尬地偏过脸,砰声后又恢复原样的笑容。白昭理忽然说都碰上了要不要一起吃饭?唐衍连声说好。他们去吃便宜的家常菜,桌面覆着层不可视的油膜,两手放上去便觉得粘。白昭理没有说话,他拿纸巾使劲擦拭桌面,周遭环绕客人吃饭说话喝酒的声音,大都不再年轻,或浓密或稀疏的头发摇动着。风扇咔嚓咔嚓地工作,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白昭理用手帕给他揩一下脸,然后将手帕放在纸巾上面。唐衍愣愣地瞅住他。他们默契地想到高中时在空教室里补课时的情景,相同的热气,电风扇,愚笨和冷静的脸目。彼时他们关系复杂,并不单纯是恋人,也有师生也有雇佣。此时他们的关系简单却不如从前说话自在。
      难得白昭理先说话,言语一落成就形成不便细讲的坑洞:你现在做司机?唐衍抠抓脸颊,笑的针脚细密,答是啊,做货运司机,也很开心呢。开心说得重,很急切表明情绪然而反向。他的手把脸架起来,稍微歪斜地“哦”一声,静了会儿才说我毕业了,现在在做警察。哇——唐衍嘴巴张得像圆镜,这么厉害啊,我其实以为你会念硕士的,你学习一向好。他笑了,细长的眼睛半阖着,眼皮红红的,贝齿若隐若现。唐衍有些呆瓜地说你比以前更好看了。白昭理飞他一眼,竟然有点少女情调。这时才发现说错话,把脸搁到臂弯滚了圈,趁菜还没上来,索性枕着手臂说话。重新从学校生活开始说起,再是工作上的故事,家庭中的问题是否解决,白天旭怎么样?白昭理回就是家里那样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白天旭这会儿在工地上做事。
      他当然知道对于白昭理来说学校工作都不是难题,难在后面。白昭理的家庭情况复杂,父母的子嗣遍地,知晓的就有七个姊妹,对于儿子的执着程度简直难以理解,好容易得来一对双胞胎儿子,母亲死在产床上,父亲隔了两年肾衰竭苦撑几年后也撒手人寰。前头的七个姐姐送的送,死的死,只剩下两对老人和白昭理两兄弟。白天旭是弟弟,个性上更像哥哥,活泼积极和唐衍一样走不进学校教育,拼死拼活考个四十五分,自嘲说我这种就是40岁才有可能混到一个大学旁听生的名额。于是十五岁就不再念书,出社会工作,得来的钱大多数都用于白昭理的学业和家庭开支。然而白昭理和白天旭的关系并不好,小时候常常打架,鸡毛蒜皮的小事放他们之间立即转变成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们多么恨对方啊,恨他们几乎完全相同的脸孔,恨你有我有的细眉细眼,恨我们差别极其大的个性,恨辨认你我的难题,恨对方得到的诸多关爱和照顾。恨得想要把你从楼上推下去又下不去手。恨你自作主张选择退学,恨多年前忽然惊醒的那个夜晚,一睁眼就看见双残酷冷漠的眼睛,脸孔上映着片白光。恨你笑说:我也想有你的脑子。恨我猛地拿起床边的课本砸向你,恨你听见我嘶嘶抽气的声音,就要看有没有伤到哪里。恨你不给我看,抄着手跑出家门再没有回来。恨我恨你还像你。恨得白昭理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恨得白天旭每个月按时汇钱却一次电话都不愿意打给白昭理。恨得白昭理勤工俭学,攒钱汇款又传讯息过去跟白天旭说不要太辛苦。
      唐衍和白天旭见过几次,他完全没办法区分他们两个人,只觉得是两个白昭理站在他面前,总是认错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完全是见到就吵架,见不到又想念的阐释。他们有时通长途电话还需要唐衍当传话筒,唐衍乐于干这件事情,很有种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的感觉。后来他们分手,自然就从这个家里退出去,哪怕知道白昭理家里的老人生病也再没有参与进去的身份,现在也没有追问的余地,正好上了菜,就把话题收拾一番,转了心情吃饭。
      他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问:“你结婚没?”好一副金碧辉煌的口吻。
      唐衍说:“啊?我跟谁结婚?”
      他的眼光在唐衍脸目中游荡,仿若希望找到钻进其大脑探查真相的罅隙,又问怎么不结婚?细眉细眼此时给唐衍一种强烈尖锐的感觉,他无法克制地鼓动起来,回有工作性质原因吧,成天在外面跑,不知道谁能接受。这是假的,真的是还想着和你重修旧好,但是不能说。唐衍不知道白昭理什么意思,反问你呢?没结婚也谈恋爱了吧,警察这么酷,肯定很多人喜——他打断唐衍的话说,我没谈。掷地有声的三个字,使得唐衍忘记曾经思考的问题,忘记他们是怎么各自回家,忘记白昭理相对高的社会地位,仅剩下宋体加粗小一字号的“我没谈”横亘在脑中,一切考量问题全部微不足道。
      此后他们很纯熟地恢复联络,常常互传简讯,挂电话聊天,偶尔时间合上时就见面。唐衍仍然跑长途货运,一出门就很长时间联络不便。从前为这件事情(长时间联络不上)闹过很多次别扭,唐衍因此换过许多次工作以期能够达成两全,可是学生兼职和全职的概念根本不同。他学历低,不聪明,擅长的工作均难以与白昭理休息时间对上。而今竟然不,固定时间联络对话,零散的时间发短信。唐衍有种已经复合的感觉。
      事实上还没有人正式提出这件事情,白昭理长大了对于确定亲密关系更加慎重。唐衍不能再和中学时代一样觉得白昭理漂亮就不管不顾地粘上去,发现他喜欢钱就把裤兜里汗湿的皱巴巴的零花钱全掏出来塞给他,要求他给自己补习而本质是想买他的时间。唐衍现在想起来会笑个不停,真的很笨,真的以为自己是□□老大,看上谁就能得到谁。在这段关系中他是真正被动的那个,因为他的心是完完全全想要回到白昭理身边的。
      十月十五号,天渐渐冷下来。他刚跑完一趟广东的货运回来,赶上白昭理休息,两个人约好一起去吃饭。到了饭馆,稍微有腔调的包间,不需要唐衍重新擦一遍桌子,心里面狂跳。圆桌上方的吊灯如同灯笼果,他一看就分泌唾液,看见反穿警服的白昭理,唾液分泌更盛,贴坐到他身边,复闻见淡淡的花果香气,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头发摇晃似树影。怎么有种说不明白的感觉。他们喝酒,白昭理给他倒满杯,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红黄两种灯光交缠着掉在他们身上。他的意识在理性与非理性的隧道中穿梭,突然听见白昭理语气平淡地说:我们要不要复合啊?他好像是踩在这些方块字上边,看过去的眼光颠倒,还是紧攥理性地回答好呀好呀。唐衍喝过很多次酒,和朋友,和同事,这是第一次醉得这么不像醉了。眼睛合拢再睁开,灯笼果便换做流线造型的冷光吊灯,脱掉外衣的白昭理跨坐在他的胸口俯视他。他立即用手臂遮挡双眼,笑盈盈地说干吗呀?白昭理回我变了很多,你会接纳我吗?唐衍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最最喜欢,白昭理很开心地笑了,笑的动感连通他们的身体感知,全笑得滑倒。
      那时候唐衍不知道变的真实含义,真正明白是假期约在白昭理家中。进到家门看见窗帘紧密地咬合,整个屋子昏昏暗,灯光那样稀薄,那样暖。唐衍有种掉队的感觉。几口纸箱躺在沙发旁边,白昭理穿着休闲服跨坐到他腿上,好自然地捧起他脸,指腹贴在他刮胡子时走神刮出来的伤口上。他说我们今天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你愿不愿意听我的?好,好。双眼被蒙蔽,睁开眼也只能看见模糊过近的深红色,颈子上被环扣皮质项圈,左手紧握白昭理干燥的手掌,指头握得像缺指。话语在此时是残缺的,一高一矮地走出来很羞惭,所以唐衍长久地沉默着。是时候由白昭理来说话,来引导了,他也很紧张,声音不紧张,表情紧张得像是小时候第一次打游戏,对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倾倒而来的紧张与期待。他不知道自己的期待是从哪个部分发散出来的,猜测是感情。那瞬间泛起很多回忆,或好或坏,里头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巴掌落成时,唐衍嘴巴微张,脑袋寻觅着他的脸。还没言语就已经言语了。白昭理扪住他嘴巴说不会有事的。他没懂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痛的过程,响的巴掌才能够完满地进入白昭理的下身。他对白昭理有种无可解读的喜爱,连他给的痛都可以喜爱。
      后来就搬到一起住,驮着不算多的行李住进白昭理的小家,特别有种寄居蟹换新壳的感觉。唐衍特别高兴,在房间里面转来转去,看深棕色的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脊,大都与犯罪有关。那时他已知道白昭理是刑警,比知道是警察更加惊讶,说了两遍“白昭理是苏破儿黑肉”。白昭理一开始没听明白,凑很近去听才明白他说的是超级英雄。他是突然开始热衷说英语的,和他那帮开货运的司机朋友关系很大,常到浙江福建一类的地方去,跟白昭理通电话的时候舌头捋得乱糟糟。哈罗啊伯昭理,温州很冰特佛啊。白昭理不纠正他,偶尔说他是情感稳定之后典型的语言泛滥。他根本不在意,噼噼啪啪地讲着怪腔怪调的英语,开着大货车驶入新时代。
      新时代日新月异,手机从一体变翻盖,变滑盖,变直板触屏。根本是很短的时间,科技上居然天翻地覆。从前蹲笆篱子的朋友也刑满释放,唐衍接到他电话时刚好在休息站,举着手机给白昭理拍高原地带特殊的气象变化。一张口就是你吼,哪位啊。我啊,朱浩。他们好几年的朋友,不因为朱浩坐了几年牢分裂。一个说你出来了啊。一个说你最近做什么事儿呢?能带兄弟发发财不。一个讲行啊,我干货运呢,咱俩一块儿跑行啊。边说边往驾驶座里钻,车门砰地关紧了。朱浩回好啊,你现在在路上?回来给我电话,咱俩先吃个饭。唐衍没立刻答应说到时候看,回来电话上再聊。挂断电话后口头盘算着怎样跟白昭理讲要和朱浩一起吃饭。哇哇我的好兄弟坐牢回来了,哦不能说坐牢,警察不喜欢犯罪分子的啦。边说边发动车子出发。
      唐衍以前没有此类习惯,要和谁出门通知一声就去。有回和夏师傅临时约定去喝两杯吃点小菜聊会儿,唐衍开心地去了,回家来就和白昭理闹矛盾,闹得满臂抓痕。唐衍一看局势不对,马上发誓说以后跟谁出门绝对征求你的同意,你不要难过了,你不是喜欢打我吗?打我吧。白昭理张大眼睛瞪他:谁喜欢打你!一顿好哄,恨不得把笑容摘下来粘到白昭理脸上去。和朋友们讲起来却很得意,很认真地讲我老婆就是特别爱我,一刻都离不开我嘞,你们没老婆的根本不懂。这才是家晓不得。大家笑了,有的认同,有的感到束缚。
      后来和朱浩约在路边摊。朱浩是个高瘦国字脸小眼睛的男人,岁数上比唐衍大三岁,讲起话来让人察觉不到岁数差距。他们点了几个菜,踩着箱啤酒聊天。从跑长途客运聊到命运不公,从恋爱结婚谈到社会问题。朱浩整张脸都红了,唐衍笑得比酒店招牌还要招牌。他打心里当朱浩是好兄弟,在长途客运那段时间朱浩帮了他很多,也教了他很多为人处世上的技巧。当年朱浩入狱他知道一部分,大约是和他当时的对象有关系,但具体的他就不清楚了。没给他时间去问,现在他更加不便提起。只说做货运的事儿。朱浩很热情,似乎有心要入伙,反复说了几次要跟他跑下一趟。唐衍当然答应,能帮朋友一把当然要帮。临分别时因为谁结账的缘故拉扯半天,推搡间唐衍的钱包掉在地上,朱浩捡到手里自己付了账才把钱包塞回唐衍手中。晚上睡前他也跟白昭理提起来这件事,白昭理不知道朱浩坐过牢,便说你们一起跑也行,安全。
      那天夜里,山路上笼着层层雾霭,视物不清,唐衍开了雾灯,近光和报警闪光。朱浩坐在副驾说着话,窗户大敞着,风刮得唐衍有些冷。他隐隐有种花开头尽头的感觉,安静而警惕地观察着路况。他太知道货车由于构造的特性有很多视角盲区,一不小心就是死的降临,不是他的就是别人的。朱浩仍然说着话,手掌搁到车窗外。唐衍说把手拿进来。此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小型轿车,心里面突然响起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是闷响,刹车。汗湿了衣服。朱浩探出头去看,响响地骂了声妈的逼!唐衍深呼吸一次,双闪下车,地面上糊了不规则的血迹,靠近小车的半个车身好似斑驳血墙。小车驾驶室的车窗大开,他们都看见了一具没头尸体,小车里有男人大叫。他妈的!朱浩冲上去将他拖出来上手去甩了两耳光,扇灭了叫声。唐衍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颗头颅,那残余的面目使他浑身一抖,跑回到小车旁,单手把尸体拽出来,探身进小车里翻出驾驶证。驾驶证上的小照片分明与白昭理一模一样,名字一栏揭开他的真身,白天旭。他把白昭理的亲弟弟撞死了。朱浩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很迷蒙地站着。看见朱浩和那个男人把白天旭装进编织袋,看见他们拿矿泉水清洗路面,擦洗车身。小车先一步开走了,他被朱浩拉上车载着白天旭的尸体持续赶路。朱浩一边开车一边说:别踏马发懵了,你知不知道撞死人要坐几年牢,坐牢不是开玩笑的!今天这件事情我们谁都别说,我看过了,这条路上没有监控。清醒点!朱浩使劲拍了几下喇叭。随即电话声响起。唐衍一抖,很有种从水中出来感觉对朱浩说闭嘴等着,接起来电话。
      “唐衍到哪儿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在路上耽搁了一下。”唐衍发觉声音干涩,立刻清了清嗓子,“马上就到了,开夜车危险,等会儿我回你电话。”
      挂断电话,朱浩看一眼后视镜问是谁?他捏紧手机说我老婆。朱浩嗤笑一声,你要是跟她说你撞死人,你们家就完了。唐衍瞥了他一眼,没言语。朱浩没有说错,或许他不会因为撞死人家破人亡,他撞死任何人都可以报警等判决,白昭理不会那么轻易和他分开。可是死的人是白天旭。哪怕白昭理常常和他讲最讨厌白天旭了,最恨的人就是他,唐衍也很清楚,那是他们两个相处的方式。他们复合以后白昭理经常给白天旭挂电话过去关心他的生活身体和情感。恨真假难辨,爱很清晰。朱浩继续说:那车也有责任,那男的也很怕,不会说的。实在东窗事发了你就说是我开的车就行了。唐衍沉默许久才回:嗯。
      白天旭被他们趁着夜黑埋在路边一片小树林里,踩在翻得松软的土地上时以为踩在肉身上。唐衍到家时还有这种感觉,在楼下垃圾桶旁蹲着吐了一阵才上楼,白昭理看到他的脸就贴到他身边,两手捧着他的脸颊,担忧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感到眼眶湿润,咧开嘴笑了,眼泪落在白昭理皮肤上:跑长途有点累,所以特别想你。白昭理双手滑到他肩膀上,拥抱,好似挂在他身上的拥抱:行了,洗个澡补觉吧,我今天正好休假陪你。唐衍吻他的脸,吻走过他眼,他耳,他颈。唐衍说不要睡,来玩吧。
      原本好不理解你让我痛,现在静静地等待痛居然会安心。其实白天旭死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像是你死。看见你们我常常会觉得像是左右双声道交替。怎么偏偏是我剥夺了你的另一面声响?
      他生日那天,他们约在日料店,谈到说尝尝日本人吃的什么东西,好多人喜欢。为什么这么喜欢?唐衍不太喜欢,说吃三文鱼像生吃有点坏了的猪油。白昭理小船一样笑呀笑,发旋在唐衍眼前浪啊浪。唐衍说好想亲一下呀。然后真的亲了一下。白昭理捂住发,好惊讶的表情。然后挽手逛夜市,在人流中钻进钻出,唐衍好没有做同性恋的觉悟,不过他以前也没有这种觉悟。他根本没搞明白什么叫同性恋(社会语言中的),中学时代觉得自己喜欢漂亮的人,就是那么巧妙白昭理就是最漂亮的,那个时候什么同性恋,从来没有听说过,以为就是喜欢。看到男生可以和女生在一起,那自然他们也可以。长大以后知道有同性恋,感悟是原来我这种人是同性恋,同性恋就是不可以结婚,别的没区别。
      白昭理问过他你是真的笨还是装的。他说有句话说得好,看得太清就会很痛苦,我一向呢是快乐主义。白昭理有点明悟的点头。我们是真的,但是不需要别人知道我们是真的,只有争取权利的时候需要真的。生活是自己吃了苹果,吃了炸土豆,吃了章鱼小丸子,有人问这边有什么好吃的?唐衍说什么都好吃啊。再然后一起去预订好的酒店,洗澡,做准备,坐在床边等白昭理给他佩戴项圈。他逐渐习惯项圈的重量也很习惯痛,不再对痛持有不理解的态度,在白天旭死掉的那一刻终于意识到受惩罚对于做错事的人来说不完全是惩罚也有搭救的成分。白昭理以为他的习惯是一种策略性的驯化的成功,是自己的不安全感终于安全的信号。他们身体的纠缠更加是精神上的纠缠,铁链簌簌地与水声共响,扳着脸吻。
      两天后,朱浩挂电话过来让他接下个到厦门的货,当天就走。晚上在路口把他们接上。他们。唐衍没问他们的们是谁,只是答应了。跟白昭理说临时有工作,好快地接货出市,在指定的路口等到晚上八点钟。他们是两个人,提着两个登山包,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腥味。那个“们”就是发生车祸那日的另一个人。唐衍心里面闪过异样的感觉,没言语,和朱浩交替驾驶一路赶上落下的行程。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路程走了一半时唐衍问朱浩:“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朱浩拿手背揩人中,用力吸了吸鼻涕,拿座椅后面的面包来吃。唐衍扫了眼,觉得像条狗。“我啊,坐了几年牢,说实话已经没有未来了。”说到这里顿了顿自嘲似的笑一下,“我也不打算跟着你跑长途,钱啊,太少了。你的事情,我不会讲出去的,你放心过日子就行了。帮兄弟最后一次啊。”唐衍短快地应了声,没想明白哪里不对,还是觉得不对。朱浩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细微,手掌在衣服上擦了下,抓起他放在凹槽处的钱包,打开来看着里头白昭理和唐衍中学时期拍的照片,笑道:这照片多少年了都。还有个小兔子挂坠呢?丢了?唐衍觉得精神一跳,嘴上说:是啊,年轻的时候就这一张照片,这两年忙也没拍新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过两天的拍张新的了。朱浩只是笑。朱浩走之前在厦门给唐衍拍了张新的单人照片,唐衍少见的没有笑,静静地凝望镜头,给对方保重的道别。不再会了。
      天热起来的时间,白昭理他们所管辖的地点突然发现了一具断头尸体,白昭理本来刚好轮休也被师父通知赶往现场。那是一片小树林,同事们已经到齐了,昨天下过好大一场雨,踩进去沾了一脚的泥巴。白昭理看见师父和法医在尸体旁看,交流着案情。他看见尸体的手就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那手上有一道十字疤痕。白天旭在相同的位置有一道同样的疤痕。白昭理向后退了一步,感到脚下踩到什么,低头看见穿着珠链的兔子挂坠。一惊,假装滑倒,捡到手中攥着,一面和同事师父打招呼,一面假装擦手连纸巾带挂坠塞进裤兜。这具尸体是附近的农民小孩在这边玩发现的,目前身份不能确认。白昭理戴手套蹲下来翻看他的手,很安静地确定了这就是白天旭。这道十字疤是他们小时候玩转圈,白昭理转太快,天旋地转倒下去,他为接住白昭理留的疤痕。疤痕旁边还有摘花椒被刺扎出来的黑点。他给白天旭打电话没有人接。他说师父这好像是我弟。声音喑哑。之后按照流程走,经过比对确实是白天旭。他们看白昭理的表情完全包含了发现同事不堪一面时惊讶,无措,慌乱的内容。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回去休息。他没拒绝。回到家洗澡,清洗小兔挂坠重新挂回唐衍的钱包。唐衍在卧室里睡觉,他很平和地什么也没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环形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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