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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甘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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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间，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天光像被一块灰蓝色的绒布捂住，暗得像浸了水的旧报纸，连风都带着潮湿的重量。说起来，海城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下雨了，这次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许明皓正急匆匆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望着泼墨一般的天色，后悔今天没带伞，心里正在担心在他回到家之前会不会就下起雨来。
他转过拐角，却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子佩依旧戴着黑色口罩，但换下了她平常穿的海城一中的秋季校服外套。此刻她穿着宽松的黑色工装裤和火龙果色短款连帽衫。她今天没有扎她标志性的高马尾，而是把微卷的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显得比她平时的样子温柔许多。她脚步匆忙地走了过去，带起一阵风，没有注意到离她并不远的许明皓。
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许明皓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以防苏子佩发现他，他还不忘谨慎地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他看着她跑过几栋楼，最后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雨水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许明皓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看见苏子佩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几分钟后，一个有些瘦小的女生从居民楼里跑出来，她没打伞，身上那件对她来说有些肥大的校服被雨水淋得半湿。许明皓认出那是高二(6)班的宋雨晴，因为家境贫困而获得学校全额助学金的学生。
苏子佩已经撑起了一把伞，又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宋雨晴。两人交谈了几句，宋雨晴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苏子佩连忙扶住她。即使隔着朦胧的雨幕，许明皓也能看到宋雨晴脸上闪烁的泪光。
信封交接的瞬间，一阵狂风夹带着冰冷的雨丝刮来，吹乱了苏子佩的头发。但她没有在意，只是微微低头对宋雨晴说着什么。
苏子佩拍了拍宋雨晴的肩膀，说了什么话让脸上还带着眼泪的女孩破涕为笑，然后她转身离开。离开前苏子佩还不忘对宋雨晴挥了挥手，对方回了她一个含泪的微笑。看到苏子佩朝这边走来，许明皓赶紧躲到树后，心跳如鼓。
雨越下越大。许明皓看着苏子佩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虽然自己的校服已经湿透了，但他却浑然不觉，依然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切，内心的情绪已经像海浪一般波涛汹涌——那个在众人眼里有些叛逆的苏子佩，那个总是戴着口罩好像拒人千里一样的苏子佩，刚刚露出了他从未想象过的温柔一面。
他出神地想着，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正在注视着他。
——
第二天清晨，许明皓早早就到了学校，在教室门口遇到了也是刚来的苏子佩。
“你来的好早。”许明皓主动打招呼，嗓子因为昨晚淋雨有些沙哑。
苏子佩点点头，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你声音有点不对劲，感冒了？”
“可能吧，昨天下雨忘带伞了。”许明皓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心里还想着昨天冒雨看到的一切。
苏子佩没再说什么，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许明皓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昨天那个雨中的场景，想问她却又不敢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
午休时分，许明皓在空教室里调整老师下午上课要用的PPT，门突然被人推开。他抬头，看见江行止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江行止身后是身高刚刚到他肩膀的杜欣彤，两人神情看起来都不是那么友好。
“打扰了，班长大人。”江行止缓缓走进来，自来熟地坐在许明皓对面的桌子上。杜欣彤也跟着他走进来，看了一眼许明皓正在调整的PPT，安静得不像她自己。她倒是没有坐下，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江行止旁边。
许明皓关掉显示屏：“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问问你几件小事而已。”江行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车钥匙，钥匙扣上挂着一个穿牛仔背带裤的棕色小熊，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许明皓想起苏子佩也有一个差不多的钥匙扣，只不过是穿着牛仔背带裤的粉色兔子，杜欣彤还调侃过“这兔子太可爱了，和我们佩佩的气质一点都不像”。当时他只是付之一笑，并没有在意。现在看到江行止这个钥匙扣，他猛然意识到那是情侣款。
“你同桌，李向阳，这几天他没再提起那天操场上那场荒唐的表白闹剧吧？”这次是杜欣彤开口了，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许明皓当然听说了那天李向阳非常高调地对苏子佩表白了，还准备了鲜花和蜡烛什么的。不但惨遭拒绝，还被值勤老师抓到扣分了。听到两人只是因为这件事来问他，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谨慎地回答道：“没有，那天被苏子佩拒绝以后，他就没再说起过这件事了。”
江行止点点头：“那就好。子佩不喜欢把这种事闹得太大。”他目光一变，直视许明皓，“不过，我听说班长大人最近也很'关心'她？”
许明皓感到脸上一阵燥热：“我们只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流。”殊不知这个回答引起杜欣彤发出了一声明显不相信的嗤笑。
“是吗？”江行止跳下桌子，突然凑近许明皓，“那跟踪她也是正常交流？”
许明皓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昨天放学后，城西旧公寓区。”江行止没开口，是杜欣彤在说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声音里夹杂的寒冰让人觉得这完全不像她自己，“别以为没人看见。”
许明皓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行为被人发现了，更没想到目击者会是江行止和杜欣彤——他们两个人都是苏子佩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
“那只是个巧合，”他艰难地说，“我只是恰好路过……”
“省省吧，”江行止打断他的解释，“我知道你喜欢她。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不再和对方废话，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甩下一句话：“适可而止，许明皓。”
杜欣彤见江行止离开，也抬脚向外走，离开前给了许明皓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门关上后，许明皓一拳砸在桌子上，钢笔弹起来滚落在地。他弯腰去捡，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响了——是杜欣彤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坐在秋千架上的小孩子，手拉手笑得灿烂，从他们尚显稚嫩的眉眼间能看出是小时候的苏子佩和江行止。
照片旁边备注着一行字：“行止和子佩，六岁生日，永远在一起。”
杜欣彤又发来一条消息：“他们的感情不是别人能插足的，适可而止吧。”
许明皓将手机放回桌上，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他早该知道，苏子佩和江行止之间可不只是一段普通的青梅竹马关系。
——
昨天放学后，城西旧公寓区附近。
苏子佩从车上跳下来，旁边跟着江行止和杜欣彤，三人凝视着破旧不堪的居民楼和常年没有修剪过、乱七八糟生长的绿化带，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是这？”杜欣彤压低声音问苏子佩，后者轻轻点头回答：“差不多，但还要再往前走一点。”
江行止看了一眼天空中聚拢在一起的乌云，“我们陪你一起去？”他微微低头询问旁边的苏子佩。
苏子佩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你们还是在这等我吧。”
江行止和杜欣彤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苏子佩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们没再坚持，看着苏子佩独自一人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资助有困难的同学。”江行止望着苏子佩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叔叔知道她资助宋雨晴吗？”一阵冷风刮来，杜欣彤拉上了自己校服外套的拉链，问道。
“知道，叔叔阿姨都知道，他们都挺支持子佩的。苏叔叔还告诉过她要用正确的方式做好事，”江行止站着没动，“她刚才不让我们跟她一起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她怕伤害宋雨晴的自尊？”杜欣彤轻声询问，江行止点点头。
杜欣彤抬头看了一眼像打翻了的墨水瓶的天色，“快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去那边等一会儿吧？”她指了指一栋居民楼的门口，那里的屋檐恰好是个躲雨的好地方。
江行止表示同意。两人刚走到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朝苏子佩跟了过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是他们还是认出了对方——
“那不是许明皓吗？他在干什么？跟踪佩佩？”杜欣彤气愤地嚷了一句，说着就要跑过去质问对方。
江行止抬手阻止住怒气冲冲的杜欣彤，“别去，冷静点。如果被子佩发现就不好了。”
雨点渐渐落下，雨点砸在积水里，溅起一圈圈叠着的圆晕，像无数透明的珠子在水面跳荡。两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苏子佩和宋雨晴交谈，而许明皓就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偷偷盯着他们。江行止透过雨幕望着许明皓，神色不明。
“怎么办？一会儿我们要告诉佩佩吗？”杜欣彤回头望了一眼身边的江行止，问道。
“不行，如果她知道有人跟踪她，你说她会怎么想？”江行止摇摇头，十分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许明皓那个混蛋跟踪她？”杜欣彤看着许明皓的背影，有些生气了，她忍不住骂了许明皓一句。
“当然不是。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但不是现在。”江行止承诺道。
“你要怎么做？我和你一起。”杜欣彤追问了一句。
“我们的做法不能太偏激，还是先找许明皓谈谈吧。”
“那明天就去找他，怎么样？”
“好主意。”江行止赞同道，“但是这件事不能告诉子佩，我们来处理就够了。”
“行，等会儿她回来，我们谁都不要提起这件事。”
两个人不再说话。此时那边正在低声安慰宋雨晴的苏子佩还不知道，她最好的两个朋友瞒着自己，已经达成了一个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协议”。
——
苏子佩打着伞朝这边走过来，杜欣彤和江行止默契地对视一眼，迎了上去。
“完事了？”江行止打量了一下苏子佩，看到她全身上下没被雨淋湿一丁点儿，他才放下心来。
“嗯，我已经把东西给她了。虽然我还想再多给她一点，但她说这些就已经是‘久旱逢甘霖’了。”苏子佩点点头，眼神却不像之前那么正常。
杜欣彤敏锐察觉到闺蜜的情绪变化，“佩佩，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苏子佩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迈步向前走了一步，斟酌着词句。
“你们知道吗？”苏子佩垂下头，声音好像清风拂过一般轻，“宋雨晴她…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副场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校服外套里面的那件毛衣看上去很旧了，显然已经穿了很久，而且她还告诉我，她刚才是在帮她妈妈做零活，才没有立刻出来……”
苏子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行止，彤彤，”她抬起头看着两人，“像我们几个这样的家庭，几乎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从小就认为这些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实在想象不到，像宋雨晴那样需要资助的人的生活是这样的。我和她，我们两个，一个无忧无虑地畅想未来，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个每天精打细算，艰难地为了生活打拼。我…我觉得这不公平。”
杜欣彤听了宋雨晴的家庭条件，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地闹腾，她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佩佩...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个……”杜欣彤的父亲是牙科医生，母亲从事金融工作，她在富足的家庭条件下长大，从小到大遇到的最大挫折就是父母不怎么支持她的音乐梦想。和苏子佩一样，她以前对这些事也毫不了解。
江行止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握住苏子佩的手，“子佩，你知道吗？”他望着缥缈的雨幕，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爸告诉过我，一个人外在的的家庭条件是自己选不了的，关键是内在的思想认识。如果家庭条件不好，也不要放弃那颗热爱生活的心，勇敢向前奔跑，前路漫漫，总会有光；如果家庭条件好，那就尽自己的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看着别人快乐，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快乐。你觉得呢？”
听了这话，苏子佩皱起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来，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孩，此时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就像《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教授说过的话：‘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她轻声补充道。
江行止点头，用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眼神注视着身边静静思考的女孩，“而且，刚才连你自己都可能没注意到。虽然宋雨晴家境不好，但她对生活依然保持着希望。看，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
苏子佩回想了一下刚才她亲眼见到的场景，不禁微笑，“对啊，她对我说，她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工作后赚到的第一笔钱就要请她妈妈吃一顿大餐。她说这话时笑得那么灿烂，就像一道阳光。我想，这就是简单的幸福吧，平凡但快乐。”
“所以说，我们生于优渥的家庭环境之中，重要的不是愧疚我们比别人得到的太多，重要的是思考我们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江行止点头赞同苏子佩的说法，低声回答她。他抬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她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
苏子佩若有所思，此刻她专心思考问题的样子显得格外迷人。“以前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明明可以为他们做很多很多。”她感叹了一句。
江行止握紧了她的手，“子佩，我们一起。”
苏子佩对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这笑容让刚刚的沉重气氛如同久旱逢甘霖般一扫而空。她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行止，谢谢你。”
江行止感受到她的动作，他嘴角微微上扬，“永远不用谢，子佩。”
杜欣彤一直静静地听着，面对他们的之间的小动作，这个自封为“CP粉头子”的女孩第一次没有插科打诨地调侃他们。她轻声呢喃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苏子佩笑了笑，“那就祝宋雨晴像她的名字一样——‘雨过天晴’吧。”
三人默契地一笑，那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此刻，三个少年少女的内心都已经发生了悄然变化，注入了思想的甘霖。
而真正的甘霖还未停，苏子佩对两人微笑，迎着雨迈动了步子。漏进来的雨丝扫过她的脸颊，像被谁用凉津津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