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总是受伤 ...

  •   日子像浸了蜜的钝刀,划过皮肤时先是甜腻的暖意,而后才泛起缓慢而持久的疼。
      林池余照顾着傅故渊,无微不至,近乎一种虔诚的供奉。他看着傅故渊一天天脸色红润起来,身体不再那么单薄,看着他偶尔能对简单的问题给出不再是全然茫然的反应,甚至能说出稍长一些的句子,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爱意与日俱增,像是被精心浇灌的藤蔓,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甘之如饴。可心底最深处那个名为“失去”的黑洞,却也从未停止过噬咬,每一次傅故渊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懵懂神情,那黑洞便扩张一分,提醒着他眼前这份安宁是何等脆弱。
      傅故渊很依赖他,但这种依赖并非全然的被动和软弱。他骨子里那份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的掌控欲和某种近乎本能的强势,即便在失忆的浓雾中,也时常会不经意地、固执地流露出来。比如,他会用那种虽然空洞却依旧带着命令意味的眼神示意林池余坐在他指定的、通常是离他最近的那个沙发位置;比如,他会对林池余递给他的水杯温度表示不满,并要求换成更适口的;再比如,他会固执地要求林池余念某本他以前常看、现在却完全看不懂的德文原著的某一页,即使林池余磕磕绊绊的发音让他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这天傍晚,厨房飘出晚餐的香气,是林池余跟着家里厨师学的几道清淡药膳,据说对脑部恢复有益。他刚把最后一道精心撇去了浮油的山药排骨汤端上桌,解下印着小猫图案的围裙,准备去叫一直在客厅安静看绘本的傅故渊吃饭。
      一转身,却看见傅故渊不知何时已经安静地站在了厨房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目光却并非落在林池余身上,而是越过他,直直地看着洗碗槽里那几个林池余刚刚用过、还沾着油渍和水珠、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碗碟和汤锅。他的眼神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像是遇到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的难题,又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与眼前景象相关的碎片。
      “怎么了?饿了吗?可以吃饭了。”林池余柔声说,擦干净手,走过去很自然地想去牵他,带他去餐厅。
      傅故渊却像是没听到,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待洗的餐具吸引了。他微微侧身,避开了林池余伸过来的手,目光依旧胶着在洗碗槽里,脚步甚至无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池余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径直走到光亮的不锈钢洗碗槽前,伸出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直接就拿起了那个最上面、还沾着些许油花和葱花的白瓷盘子,另一只手则目标明确地去够放在旁边的海绵刷和一瓶柠檬味的洗涤剂。
      “哎!别动!”林池余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跳,赶紧上前阻止,声音都拔高了一些,“这个我来就好!很油,会弄脏手,而且可能有洗洁精残留,对皮肤不好。”他伸手想去接过那只盘子和海绵刷。
      傅故渊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看向林池余,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茫然,而是掺杂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不解”和“坚持”的情绪,甚至隐隐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林池余要阻止他。在他残存的、混乱的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这件事是他应该做的,是他份内之事,或者,他只是单纯地、笨拙地想要帮林池余做点什么,打破那种总是被单方面细致照顾的局面,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
      “我…可以。”他缓慢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三个字,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那是久违的、属于傅故渊的语调底色。
      “我知道你可以,”林池余试图跟他讲道理,声音依旧放得温柔,像哄一个固执的孩子,“但水凉,伤元气,而且这些化学洗涤剂真的不好。这些事不需要你做,有阿姨会处理。”他再次伸手,想去接过他手里的“危险品”。
      傅故渊却手腕一偏,再次躲开了。他看着林池余,那眼神平静却坚定,下颌线甚至微微绷紧,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要做。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坚持,与他失忆后的依赖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林池余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却又并非胡闹的样子,知道今晚是拗不过他了。失忆后的傅故渊在某些方面异常执拗,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仿佛那是他混沌世界里仅存的几块确定礁石。他叹了口气,最终选择了妥协,想着让他做点极其简单的、无伤大雅的事,或许也能某种程度刺激他的动作协调性和责任感?便无奈道:“那……好吧,你小心一点。用温水,千万别用凉水。只挤一点点洗涤剂就好,冲的时候一定要冲干净,不能有泡沫残留。”
      他妥协了,但心思却全系在厨房那边。他转身去盛饭摆筷子,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竖着,捕捉着厨房里所有的细微动静——水流声、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傅故渊可能发出的任何声响。
      傅故渊得到“许可”,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学着记忆中极其模糊的样子,或者说纯粹凭着某种直觉,打开水龙头,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试水温,调试到感觉温热不烫手,然后笨拙地往海绵上挤了一小坨淡绿色的洗涤剂。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刻板的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重要的工程,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准确。
      林池余盛好两碗晶莹的米饭,摆好筷子,又把汤都分好,还是不放心,像不放心的家长一样,又走回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
      只见傅故渊正微微低着头,非常专注地清洗着一个盛过汤的略大的瓷碗。温水哗哗流淌,冲起绵密雪白的泡沫,包裹着他修长的手指和那只白瓷碗。厨房顶灯温暖的光线落在他浓密的发顶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异常柔和的侧脸轮廓。他长睫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是全神贯注的。这一刻,他看起来几乎和正常人无异,除了那份过于刻板的、小心翼翼的认真,暴露了他仍在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笨拙地磨合。
      忽然——
      他手中的汤碗因为泡沫太过滑腻,猛地一滑!
      傅故渊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收紧手指,用力想去抓住那只即将脱手的碗——
      碗是被他稳稳地握住了,但碗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细微的、平日里绝不会注意到的小小崩口,却在此刻,借着水和泡沫的润滑,极其锋利地、猝不及防地在他左手虎口处划了一道!
      “嘶——”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抽气声从傅故渊喉咙里溢出。
      林池余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一把椅子,猛地关掉还在哗哗流水的龙头,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抓起傅故渊的左手手腕:“怎么了?划到了?!快让我看看!”
      傅故渊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瞬间的意外中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处,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正在迅速渗出一颗颗鲜红的血珠,那抹刺眼的红色在白瓷碗壁、绵密泡沫和水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触目惊心!
      林池余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傅故渊还要白上几分!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瞳孔微微收缩,抓着傅故渊手腕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轻颤。不是因为伤口有多深多严重——那其实只是一道浅浅的皮肉划伤,甚至可能都无需缝合——而是因为,受伤的是傅故渊!是因为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妥协和疏忽!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完全预料之外的微小伤害,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紧绷的那个点——他害怕傅故渊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这种恐惧,远胜过伤口本身千百倍!这恐惧源于那场惨烈的车祸,源于他独自隐藏的病情,源于他对失去的极致恐慌。
      “没事……不疼。”傅故渊看着林池余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瞬间盛满惊慌甚至恐惧的眼睛,似乎有些无措,反而迟钝地、下意识地开口安慰他,甚至还试图把手抽回来,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想掩盖证据。
      “别动!”林池余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死死抓着傅故渊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青紫的指痕,不容他有任何退缩。他拉着傅故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快步走到客厅,将他近乎强制地按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
      “医药箱……医药箱在哪里……对了,电视柜下面……”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眼神慌乱地四处搜寻,额角甚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种极致的担忧,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失了方寸,像个无头苍蝇。
      最后还是傅故渊,比起惊慌失措的林池余,他这个伤员反而显得更镇定一些。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电视柜下面的第二个抽屉,甚至还缓慢地补充了一句:“……那里。”
      林池余立刻冲过去,几乎是扑跪在抽屉前,手忙脚乱地拉开门,将里面的家庭医药箱抱出来,因为手抖,箱子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抱着箱子回到沙发前,直接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与坐在沙发上的傅故渊平视。
      他打开医药箱搭扣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酒精棉签的独立包装撕了几次才撕开,碘伏瓶盖也拧滑了两次。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托起傅故渊受伤的左手,用镊子夹起饱蘸消毒酒精的棉签,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擦拭着那道不断渗出细小血珠的伤口。他的动作小心得近乎神圣,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痛苦的结,嘴唇抿得死白,不见一丝血色,每一个细微的呼吸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浓烈的紧张和心疼,仿佛正在承受痛苦的是他自己。
      “疼不疼?”他抬起头,眼圈竟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疼就告诉我,我轻点。”
      傅故渊一直低着头,沉默地看着他。看着林池余为自己一道微不足道的小伤口而惊慌失措、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甚至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担忧和恐惧。看着他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冰凉的指尖和那泛着脆弱红晕的眼尾。
      酒精擦拭伤口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性的刺痛,但这点微不足道的生理痛感,远不及此刻心中涌起的、陌生而汹涌的、如同海啸般的情感来得强烈和震撼。那是一种混合着困惑、触动、以及某种深层次被牵动的心疼。
      忽然,傅故渊伸出了没受伤的右手,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捧住了林池余冰凉的脸颊。
      林池余所有焦急的动作瞬间停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有些茫然地、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慌和水汽地看向他,嘴唇微张,似乎不明白傅故渊要做什么。
      傅故渊的目光深沉,那片一直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情感吹散了一些,露出底下某种更深邃、更本能、更原始的东西。他拇指的指腹极其温柔地、带着些许笨拙却无比珍重的怜惜,轻轻擦过林池余微红的、湿漉漉的眼角,拭去那里并不存在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独属于傅故渊清冽气息的嘴唇,轻柔地、珍惜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安抚意味,落在了林池余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冰凉的眼皮上。
      这是一个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情欲的吻。轻柔得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和力量。
      林池余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击中,从头到脚都僵住了。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深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血液凝固,时间静止。全世界只剩下被亲吻的那一小块皮肤,感知被无限放大,燃起燎原的烈火,那火焰一路灼烧进心底最深处,将所有的惊慌、恐惧、不安和冰冷的绝望都暂时焚烧殆尽,只留下一片空白和震耳欲聋的心跳。
      傅故渊的吻并没有停留很久。他稍稍退开,额头却依旧亲昵地、依赖地抵着林池余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彻底交融,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彼此的脸上。他看着林池余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巨大震惊和懵然的双眼,那双眼眸里还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他用那种特有的、缓慢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某种安抚魔力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郑重地说:
      “别怕。”
      “不疼。”
      林池余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哭。安静的、成串的、滚烫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迅速浸湿了两人相贴的肌肤。不是因为那道小小的伤口,而是因为这句“别怕”,因为这个突如其来、跨越了遗忘鸿沟的吻,因为这份即使遗忘了一切、抛却了所有过往、却依旧深植于灵魂最深处的、本能般的温柔和安抚。
      傅故渊看着他安静地流泪,看着那晶莹的泪珠不断滚落,他似乎有些困惑,不明白为什么说了不疼他还要哭,但同时又仿佛明白了这眼泪背后沉重的份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极尽耐心地、笨拙却又无比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仿佛这是什么重要的使命。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这次,将一个同样轻柔的、带着无比珍视和安抚意味的吻,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林池余因为惊愕和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冰凉的唇上。
      一触即分。
      短暂得如同错觉。
      却足以让林池余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天旋地转,万物失色。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急速褪去,只剩下唇上那一点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带着傅故渊气息的温热触感,像一枚烧红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猛地扑进傅故渊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他温暖可靠的颈窝,泪水迅速而无声地浸湿了他昂贵的家居服衣领。身体因为压抑的、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风中凋零的叶子,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枝头。
      傅故渊被他撞得微微后仰,却很快稳住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臂,轻轻地、有些生疏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他。右手一下下,缓慢而有力地,拍着林池余单薄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承诺。
      窗外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室内灯光温暖静谧,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交织成一个完整的、密不可分的剪影。餐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渐渐失去热气,无人顾及。
      那道小小的、还在微微渗着血丝的划伤,躺在医药箱旁边,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爱或许会被命运捉弄,会被意外打断,甚至会被暂时遗忘。
      但守护爱人的本能,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比记忆更永恒、更强大的存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