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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快好起来 ...

  •   日子在傅家大宅里,像一池被精心呵护的温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林池余的日常变成了一场精细编排的独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围绕着傅故渊的需求和情绪展开。他像守护一件稀世瓷器般守护着傅故渊,那份小心翼翼几乎到了神经质的程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然而,这份过度保护背后,是他自己日益沉重的精神负担和必须隐藏的秘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是他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
      傅故渊的依赖是全心全意的,但他并非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失忆剥离了他的知识和阅历,却似乎强化了他某种直觉性的感知和固执。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林池余情绪最细微的波动,哪怕林池余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他也会对自己认定的事情表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比如,他坚决反对林池余晚上超过十点还在书桌前看书。
      “睡觉。”晚上十点零五分,傅故渊穿着深蓝色的丝质睡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他并没有看林池余桌上摊开的厚厚的习题集,目光直接落在林池余略显疲惫的脸上。
      林池余从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里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试图商量:“马上,我把这题做完,十分钟,好不好?”他最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既要自学,又要备课一样地给傅故渊“上课”,还要应付自己偶尔袭来的精神困顿。
      傅故渊不说话,只是走过去,伸出手,不是拉他,而是直接合上了那本习题集。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失忆后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强势。然后他就站在书桌旁,安静地看着林池余,用那种“我等你,但你必须现在走”的眼神。
      林池余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写满坚持的脸,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断而升起的焦躁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奇异甜意的情绪。他叹了口气,投降般地站起身:“好,听你的,睡觉。”
      他知道,这是傅故渊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笨拙,却直接有效。
      然而,这种“关心”并不总是如此顺畅。尤其在试图帮助傅故渊重建认知和记忆时,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林池余的希望。
      他试过很多方法。拿出他们以前偷偷拍的合影,傅故渊只是茫然地看着照片里亲密相拥的两个人,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他播放傅故渊以前最爱听的古典乐唱片,那些复杂的乐章如今只能让傅故渊蹙起眉头,露出不适的表情,甚至抬手示意关掉。他讲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重要小事,比如第一次偷偷牵手的心跳,第一次接吻时傅故渊把他按在墙上时灼热的呼吸……傅故渊听得异常认真,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捕捉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地摇头,眼神里甚至会因为无法理解而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焦躁。
      “不是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林池余会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他有时会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失望。
      每当这时,傅故渊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不是这样”具体指什么,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池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落和沮丧。他会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不再坚持之前的要求,只是默默地靠近林池余,用自己微凉的指尖碰碰他的手背,或者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林池余的肩膀上,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余?”
      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在笨拙地安慰。
      这天晚上,又一轮尝试失败后,林池余看着傅故渊因为努力回想而显得有些疲惫的眉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对自己说:啊,不是这样的。急不得,不能急。
      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更不具侵略性,或许也更贴近傅故渊潜意识深处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里那整面墙的专业书籍,最后落在几本厚重的、烫金英文书名的数学专著上。傅故渊失忆前,数学和金融是他最擅长的领域,是他的王国。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推导过程,或许就像刻在灵魂里的密码?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谬,但……试试又何妨?
      “今晚不听音乐了,也不看照片了。”林池余拉着傅故渊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书架上取下一本傅故渊以前经常翻阅的、书页边缘都有些微卷的英文数学著作——《Probability Theory and Statistical Inference》(概率论与统计推断)。这本书对现在的林池余来说,也如同天书。
      傅故渊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落在那个厚重的外文书脊上,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间极细微的聚焦,但很快又涣散了。
      林池余坐回他身边,打开书,翻到某一页密密麻麻都是公式和推导过程的章节。他清了清嗓子,看着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英文术语和数学符号,硬着头皮,开始用他干净温和的嗓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Consider a sequence of independent and identically distributed random variables... The strong law of large numbers states that the sample average converges almost surely to the expected value...”
      (“考虑一个独立同分布的随机变量序列……强大数定律表明,样本平均值几乎必然收敛于期望值……”)
      他的发音算不上非常标准,有些拗口的术语读得有些磕绊。内容更是如同听天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这场景荒谬得有些可笑——一个高三学生,给一个失忆的金融天才读他专业领域的天书。
      傅故渊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书页上,没什么表情。
      但渐渐地,林池余注意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并没有表现出理解的样子,眼神依旧是空茫的,但他的身体姿态放松了下来。他不再试图去“理解”内容,而是像聆听一段完全陌生的、却莫名让他安心的背景音。
      林池余继续读着,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读着那些枯燥的证明过程,读着那些复杂的定理表述。
      “……which implies that the probability of a large deviation from the mean decreases exponentially with the number of observations...”
      (“……这意味着,观测值大幅偏离均值的概率随着观测次数的增加而呈指数级下降……”)
      忽然,傅故渊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将头靠在了林池余的肩膀上。动作很轻,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的呼吸拂过林池余的颈侧,温热而平稳。
      林池余的朗读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酸麻。他低下头,能看到傅故渊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看到他微微闭合的眼睛,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
      他继续读下去,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更缓。那些冰冷的数学符号和拗口的英文词汇,此刻仿佛变成了最温柔的催眠曲。
      他不再期望傅故渊能听懂。他只是创造一种氛围,一种让傅故渊感到熟悉、安心、可以彻底放松的氛围。或许在这些他曾经征服过的领域里,即使记忆丢失,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安全感依然存在。
      傅故渊靠在他身上,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因为林池余某个奇怪的发音而几不可察地动一下眉毛,但始终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打断。他的右手无意识地伸过来,轻轻抓住了林池余睡衣的一角,攥在手里,像一个寻找安全感的孩子。
      林池余一边读着天书,一边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和衣角被攥住的微小力道。窗外是寂静的夜,室内只有他平稳的朗读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一种宁静而巨大的悲伤包裹着他,同时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微弱的幸福感。
      他知道这很傻,很徒劳。但他愿意这么做。只要能让傅故渊感到一丝一毫的安宁,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哪怕只是念一夜他根本听不懂的数学,他也愿意。
      不知道读了多久,林池余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他停下来,轻轻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肩膀,想看看傅故渊是不是睡着了。
      傅故渊却立刻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和细微的不满,仿佛在问:怎么停了?
      “渴了吗?要不要喝水?”林池余轻声问。
      傅故渊摇摇头,目光又落回那本厚厚的书上,然后用手指,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书页上的某个复杂积分公式。
      林池余愣了一下,试探地问:“还要……继续读这里?”
      傅故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重新将头靠回林池余的肩膀上,甚至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准备继续听他的“睡前故事”。
      林池余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楚。他认命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找到他刚才指的那个地方,继续用他磕磕绊绊的英语,读起了那些能让普通人头皮发麻的数学推导。
      这一次,他没再停下。直到感觉到肩头的人呼吸变得无比均匀绵长,抓住他衣角的手也慢慢松开,滑落到身侧,他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书。
      傅故渊睡着了。睡颜平静,眉宇间不见了白日的茫然和偶尔的焦躁,像是终于回到了让他感到绝对安全的领地。
      林池余极轻极轻地把他放平在沙发上,盖好毛毯。他就跪坐在地毯上,手臂支在沙发边缘,看着傅故渊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
      月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洒在傅故渊脸上。
      林池余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描摹着他完美的轮廓,用气声,极其轻微地、坚定地说:
      “没关系。”
      “记不住也没关系。”
      “听不懂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读给你听。”
      “读到你烦为止。”
      “傅故渊,我会陪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睡梦中的人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呓语,他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鼻音,像是回应。
      夜还很长。而他的爱,比夜更长,比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更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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