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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夏月长· 她笑靥如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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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夏至。雨落银溪
银溪镇的雨季,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围困。天空灰沉,雨水织成密网,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汇成无数细流,争先恐后地涌入暴涨的银溪。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草木被沤烂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夏墨痕躲进岸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草棚。棚顶漏雨,几道冰凉的水线蜿蜒而下,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画板搁在膝上,薄薄的宣纸被风裹挟着,不安地卷起边角,发出哗啦的哀鸣。他握着炭笔的手悬在半空,笔尖的碳粉簌簌落下,却迟迟未能落在纸上——他的目光,被对岸牢牢钉住了。
阿月。银家的阿月。
她就那样坐在老宅褪了色的朱漆门槛上,怀里抱着那把油亮的月琴。雨水斜斜地穿过破旧的屋檐,在她深蓝色的粗布旗袍肩头洇开两团深色的云。额前几缕碎发被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却浑然不觉。指尖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不成调的音符散落在滂沱雨声里,像几粒倔强的珍珠滚落玉盘。她微微侧着头,嘴唇无声地翕动,哼着一支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小调。
那是夏墨痕第一次听到《夏月歌》的碎片。不成章法,却像一滴滚烫的松脂,猝不及防地滴落在他心湖,瞬间凝固,带着原始而野性的生命力。
一种近乎亵渎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飞快地在画纸的右下角,用炭笔尖记下几个潦草的音符。旋即,像是被这“不务正业”的举动烫到,他又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它们涂成一团浓重的黑。炭粉深深嵌入纸纹,留下无法抹去的凹痕。父亲严厉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墨痕,夏家的笔,当绘万里江山,书千秋功业,岂可耽于儿女情长、市井微末?”他是夏家的长子,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他的世界本该是恢弘的画卷,而非这逼仄屋檐下、雨帘相隔的惊鸿一瞥。
然而,当夜雨初歇,蛙鸣四起,银溪的水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时,夏墨痕的心跳却比蛙鸣更鼓噪。他像着了魔,避开巡夜人,翻过自家后院矮墙,又蹚过湿滑的青苔小径,悄然潜入了银家那方小小的、弥漫着草药和潮湿木料气息的院子。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他屏住呼吸,将那张揉皱又被抚平、带着炭黑污迹和几不可辨音符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阿月晾在竹竿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口袋里。指尖触到粗粝的布料,如同触碰到一个滚烫的秘密。
1946年,春分。叶隙微光
银溪镇的老银杏树,在春分时节舒展着新绿。阳光像被筛过一遍,滤掉了燥热,只剩下暖融融的金粉,透过层层叠叠的嫩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树下的两个人身上。
“这里,”阿月的手指点了点摊在石桌上的曲谱,那是夏墨痕熬了几个夜晚,凭着记忆和零散音符拼凑出的《夏月歌》初稿。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溪水般清澈又灵动的光,“还差一段。”她的指尖沾了点石桌上的微尘,径直抓过夏墨痕的手——那是一只握惯了画笔、修长白皙的手。她用指腹在他温热的掌心,清晰地画了一道蜿蜒起伏的弧线,“要像银溪的水,”她的声音带着水乡特有的软糯,“不能太直,得拐个弯,再轻轻落下去……像叹息,又像……像不舍得走。”
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摇橹、修补渔网磨出的薄茧,粗糙地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带来一阵细微却惊心动魄的麻痒。夏墨痕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那无形的弧线紧紧缠绕。他突然反手,用力攥住了那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掌心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神经。
“阿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跟我去北平吧。”阳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也识趣地停驻。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阿月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用力,却又带着某种决绝的温柔,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月琴的弦被她的动作带过,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越的“铮”响,如同心弦崩断的余音。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阴影覆盖了眸中的情绪,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知道我不能。”她阿爹瘫在床上,一日三餐、汤药擦洗离不了人。银溪上那艘小小的乌篷船,是全家活命的指望,船橹还等着她去摇动。生活的重担,像无形的铁链,将她牢牢锁在这片生养她的水域。
夏墨痕没有再说话。那未出口的千言万语,那关于艺术、关于广阔世界的蓝图,在现实的铁壁前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将那支随身携带、温润如玉的竹笛横在唇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空气。然后,悠扬的笛声流淌出来。他吹的,正是阿月刚刚在他掌心画下的那道弧线——那一段拐了弯、带着叹息和不舍、最终温柔落下的旋律。笛声婉转低回,缠绕着银杏的新叶,飘向潺潺的银溪水,仿佛在替他说尽所有无法言说的承诺与离殇。
1947年,冬至。离歌断弦
战火,这头吞噬一切的巨兽,终于将狰狞的爪牙伸向了温婉的江南。硝烟的味道混杂着冬日的湿冷,像一层不祥的灰霾,笼罩了银溪镇。昔日繁忙的码头,此刻充斥着仓惶、哭喊与刺耳的汽笛。人们像惊弓之鸟,拖着简单的行囊,拼命涌向那几艘象征着最后生路的渡轮。
夏墨痕在混乱的人潮中,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奋力拨开阻挡,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月没有挤在人群中,她独自站在码头最边缘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对着喧嚣,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月琴。她的蓝布棉袍洗得发白,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阿月!”夏墨痕冲过去,一把攥住她冰冷的手腕,触手冰凉,带着江水的寒意,“上船!这是最后一班去重庆的了!”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奔跑而嘶哑,眼中布满红丝。
阿月缓缓转过身。她的脸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她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怀里的月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琴身温润,还带着她的体温。
“带着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嘈杂。
夏墨痕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月琴背面,靠近琴颈的地方,多了两个新刻的小字,刀痕很深,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力量:夏月。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心脏。
“等我回来!”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眶瞬间红了,紧紧抱着琴,仿佛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我一定回来!回来……写完我们的《夏月歌》!” 这是他能抓住的,最后的稻草,一个关于未来的、飘渺的承诺。
阿月看着他,忽然浅浅地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短暂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纯净得让人心碎。她踮起脚尖,在喧嚣的汽笛声、哭喊声、引擎轰鸣声中,她的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耳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留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的吻痕:
“要是我老了,唱不动了怎么办?”
夏墨痕的心被狠狠揪紧,他几乎是吼出来,带着一种绝望的笃定:“那就教给女儿!女儿再教给孙女!一代一代,总能等到我回来写完它!”
震耳欲聋的汽笛长鸣,像巨兽的咆哮,瞬间吞噬了他话语的后半段,也彻底淹没了阿月眼中那瞬间涌起又迅速被压下的水光。轮船缓缓离岸,浑浊的江水在船身与码头之间划开一道越来越宽、深不见底的鸿沟。阿月的身影在岸上变得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蓝点。
直到多年以后,在异乡颠沛流离的无数个不眠之夜,当夏墨痕摩挲着琴背上那两个深深刻入木纹的名字,回忆着阿月最后那个笑容和那句轻飘飘的问话时,他才骤然惊觉——她那时,或许就已透过硝烟弥漫的未来,无比清醒地看到了结局: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银溪水暖,战火燎原,人海茫茫。
2003年,清明。水逝无痕
七十年光阴,足以让一条河改道,让一个时代彻底翻篇。如今的银溪,被水泥堤岸规整,水流平缓温顺,映照着两岸簇新的仿古建筑和闪烁的霓虹。
银杏拂去阁楼旧木箱上厚厚的尘埃。箱子里,是外婆阿月留下的遗物。最上面,是一本用蓝印花布包裹着的硬壳笔记本。纸页早已泛黄、脆硬,散发出时光沉淀的、淡淡的霉味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外婆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特有的筋骨,记录着琐碎的日常:药价涨了,船桨断了要修,隔壁阿婆送来几条小鱼……平淡如水。然而,在某一页,字迹似乎洇开过,又干了,留下模糊的印记:
“昨夜又梦回银溪。雨下得好大,你蹲在草棚下画画,炭笔把纸都戳破了,傻气得很……醒来时,枕头是湿的。墨痕,我老了,真的唱不动《夏月歌》了。那最后一段,你写好了吗?江水拐弯的地方,是不是……很好听?”
日记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只在夹层里,露出一张照片的一角。
银杏屏住呼吸,轻轻抽出那张边缘已磨损卷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阿月站在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旧渡口。她穿着那件熟悉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月琴。奇怪的是,琴上……没有弦。她望着镜头,不,或许是望着镜头后面某个想象中的人,笑靥如夏花,干净、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如同盛夏最绚烂的花朵,定格在时光的琥珀之中。
照片的背面,是外婆晚年颤抖、却依然努力工整的题字:
“愿来世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愿来世……你我共谱一曲《夏月长》。”
窗外,七十年后的银溪水,在四月的阳光下,无声地、永恒地流淌。它带走了渡口,带走了乌篷船,带走了硝烟与等待,也带走了那个会拨弄月琴、哼着不成调小曲的船家女。只有那无声的流水,仿佛还在低吟着那首从未真正完成、却早已刻进命运骨髓的歌谣。
风穿过新绿的柳枝,带来远处公园里孩童的嬉闹声,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电子音响播放的、欢快却陌生的流行乐曲。那支属于夏墨痕和阿月的、带着水汽和叹息的《夏月歌》,连同那个战火纷飞、含蓄深沉的年代,终究是彻底消散在时光的长风里,再无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