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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十二月的雪来得比预报早了两个钟头。早读课的铃声刚落,第一片雪花就撞在了窗玻璃上,像粒被冻住的雨。
      傅砚之捏着物理竞赛的准考证,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齿纹——硬卡纸被磨得发毛,像他此刻没着没落的心。
      “又在捏那破纸?”陆既溟的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课桌,带着点刻意的莽撞。
      他刚从操场跑圈回来,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校服领口沾着片融化的雪花,顺着锁骨往下滑,在灰色毛衣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再捏就成废纸了,到时候监考老师可不让你进。”
      傅砚之把准考证塞进课本第三十二页——那是他算好的位置,正好夹在《电磁学》和《力学》的分界处。
      “没捏。”他的声音有点闷,眼角余光瞥见陆既溟正用袖子擦脖子上的雪水,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还留着上周帮他搬实验器材时蹭到的红印。
      “骗人。”陆既溟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杯身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是去年运动会时班级发的纪念品。
      他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姜味混着红糖香漫出来,“我妈五点就起来煮的,说喝了能扛冻。”
      他把杯子往傅砚之手里塞,杯壁烫得人指尖发麻,“你昨天咳嗽那声,后排都听见了,别硬撑。”
      傅砚之握着杯子,忽然想起昨晚书房的争吵。
      父亲把竞赛报名表拍在红木桌上,震得茶杯盖都跳了起来:“傅家的脸,还没丢够吗?”母亲在旁边拉着父亲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孩子还小……”
      他当时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却什么都没说——在这个家里,他的声音从来都像落在雪地里的脚印,转眼就被新雪盖住。
      “喝啊。”陆既溟用手拢住杯口,挡住往外飘的白气,“放了三块红糖,甜得发腻,绝对符合你口味。”
      傅砚之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的辣混着红糖的甜滑过喉咙,烫得他眼眶发热。
      他忽然注意到陆既溟的右手缠着纱布,纱布边缘透出点暗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手怎么了?”
      “没事。”陆既溟往后缩了缩手,指尖在桌肚里蹭了蹭,“早上扫雪,铁锹划了下。校医说贴创可贴就行,我嫌它碍事。”
      傅砚之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那长度,绝不是小伤口。
      他想起今早扫雪时,陆既溟抢过他手里的扫帚,说“你手劲小,我来”,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明白,这家伙是看见他昨晚没睡好的黑眼圈,故意把重活揽了过去。
      “很疼吧?”傅砚之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真不疼。”陆既溟从笔袋里摸出支笔,用左手笨拙地转着,“不信你看,还能转笔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傅砚之脚边。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额头撞在一起,发出“咚”的轻响。
      陆既溟“嘶”了一声,却先抬头看傅砚之:“撞疼了?”他的鼻尖沾着点墨水,像只偷喝了钢笔水的猫。
      傅砚之摇摇头,捡起笔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缠着纱布的手。陆既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上课铃响时,傅砚之看着陆既溟用左手歪歪扭扭地记笔记,忽然从笔袋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物理竞赛重点”,然后推了过去。
      “抄这个,比你自己写快。”
      陆既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谢啦,等我手好了,请你吃小卖部最贵的冰棒。”
      下午的自习课格外安静,只有窗外的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傅砚之趴在桌上刷题,陆既溟趴在旁边,用没受伤的左手翻着他的笔记本,时不时用铅笔在旁边画个小小的问号。
      “这个洛伦兹力方向,”陆既溟忽然戳了戳他的胳膊,“你上次说用左手定则,我总记成右手……”
      傅砚之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只张开的左手:“掌心朝磁场反方向,四指是电流方向,拇指就是力的方向。”
      他画得很认真,指甲在纸上划出浅浅的印子,“就像这样,记住了吗?”
      陆既溟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画的手,跟你自己的一样,手指又细又长。”
      傅砚之的耳尖有点发烫,把草稿纸往他那边推了推:“赶紧记,别废话。”
      陆既溟却忽然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周六比赛,我跟我妈说去图书馆,其实想陪你去考场。”
      他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傅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他其实很想让陆既溟去,像溺水的人想抓住块浮木,可又怕自己考砸了,连这点念想都留不住。
      “我爸会去。”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抗拒。
      “那我就躲远点。”陆既溟说得轻描淡写,“就站在那棵松树后面,你抬眼就能看见。”
      他从书包里摸出个小小的相机,黑色的外壳磨得发亮,“我还带了这个,等你出来,我们拍张照。
      我查过了,考场门口那棵松树都三十年了,比咱们学校的香樟树还老,肯定能带来好运。”
      傅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心里那点紧绷的弦,松了松。
      周六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似的雪花把整个城市都裹成了白色。
      傅砚之站在考场门口,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像他那些没说出口的紧张。
      父亲的车就停在不远处,黑色的轿车在雪地里像头蛰伏的兽。
      “进去吧。”陆既溟把一个暖手宝塞进他手里,是充电式的,外壳印着只咧嘴笑的小熊,“我妈说这个招财,虽然咱们不图财,图个心安总可以。”
      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却执意要帮傅砚之拎书包,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的竞赛书,书脊上写着“傅砚之”三个字,是陆既溟上次帮他写的,笔锋比他自己的还张扬。
      傅砚之走进考场时,回头看了一眼。陆既溟站在那棵老松树下,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和肩膀上,像撒了层糖霜。
      他手里举着那个旧相机,正对着他比划,脸上的笑比暖手宝还烫。
      考试的三个小时像场漫长的梦。
      傅砚之摸着口袋里的暖手宝,想起陆既溟昨晚在器材室说的话:“你解物理题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别让那些不懂星星的人,把你的光遮了。”
      他忽然觉得那些复杂的公式都变得亲切起来,像老朋友在跟他打招呼。
      走出考场时,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松树的积雪镀上了层金边。
      陆既溟果然还在树下,脚边堆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雪人手里插着根树枝,树枝上挂着颗薄荷糖——是傅砚之喜欢的那种,无糖的。
      “考得怎么样?”陆既溟跑过来,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悠着差点撞到他。他的睫毛上沾着雪粒,像落了只白蝴蝶。
      傅砚之刚想说“不知道”,就被对方拉到雪人旁边:“先拍照!”相机“咔嚓”响了一声,把他愣神的样子、背后的松树,还有雪人手里的薄荷糖,都收了进去。
      “去我家吧。”陆既溟把相机塞进包里,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我妈炖了排骨汤,说给你补补脑子。”
      他的手心很暖,隔着薄薄的手套,把温度传了过来。
      傅砚之想拒绝,脚步却很诚实地跟着他走。
      雪被踩得“咯吱”响,像首不成调的歌。路过公交站牌时,他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嘴角竟然是翘着的,像被什么东西悄悄撑了起来。
      陆既溟的家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红砖墙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门口堆着几个腌菜坛子,坛口盖着厚厚的棉被,像穿着棉袄的胖娃娃。
      陆既溟的奶奶坐在小马扎上择菜,看见他们进来,眼睛笑成了月牙:“之之来了?快进屋,外面冷。”
      傅砚之的耳尖有点发烫。“之之”这个称呼,只有爷爷在世时这么叫他。爷爷走后,家里人都叫他“砚之”,带着点客气的疏离。
      屋里暖烘烘的,铁炉子上的排骨汤咕嘟咕嘟响着,香气漫了满屋子。
      陆既溟的妈妈系着碎花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块毛巾,往陆既溟头上擦:“跟你说别在外面待太久,看这头发湿的。”
      她的目光落在傅砚之身上时,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朵绽开的花:“这就是你总念叨的傅砚之吧?果然是个精神的孩子。”
      傅砚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红着脸点头。
      陆既溟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从房间里翻出本相册:“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我妈说我那时候胖得像个球。”
      相册的封面是硬纸板的,边角磨得发毛。第一页是陆既溟的百天照,光着屁股坐在澡盆里,手里举着个小黄鸭,笑得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
      傅砚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张合影:陆既溟站在中间,左边是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右边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三个人的手都搭在一棵小圣诞树上,树上的彩灯亮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暖的。
      “这是我爸妈没离婚的时候拍的。”陆既溟的声音有点轻,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着,“每年圣诞节都拍一张,后来就没拍过了。”他忽然合上相册,笑得像没事人一样,“不说这个了,喝汤去!”
      排骨汤炖得很烂,萝卜煮得透明,轻轻一碰就化在汤里。
      陆既溟的妈妈不停地往傅砚之碗里夹肉:“多吃点,看你瘦的,学习再忙也得吃饭。”
      奶奶坐在旁边,给陆既溟剥橘子,橘子皮剥得整整齐齐,像朵盛开的花:“既溟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心细着呢。
      上次我摔了一跤,他背着我跑了三条街找医院,回来自己累得吐了,还嘴硬说没事。”
      陆既溟在旁边急得脸红:“奶奶!说这个干嘛!”
      傅砚之喝着热汤,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他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温暖了。家里的餐桌总是安安静静的,父亲忙着看财经新闻,母亲忙着给各种“阿姨”打电话,没人会记得他喜欢吃排骨上的脆骨,也没人会在他咳嗽时,半夜起来给他煮姜汤。
      “之之啊,”奶奶忽然开口,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既溟说你物理好,还会帮他讲题?”
      傅砚之点点头,嘴里的排骨忽然有点咽不下去。
      “那你可得多帮帮他。”奶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这孩子笨,上次考试连电路图都画错了,回来哭了半宿,说对不起你给划的重点。”
      傅砚之愣住了,转头看向陆既溟。对方正低头喝汤,耳朵红得像要滴血。原来他说的“我进步了”,背后藏着这么多努力。
      吃完饭,陆既溟送傅砚之回家。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两人的肩膀上,像撒了把碎盐。
      走到巷口时,傅砚之忽然停下脚步:“陆既溟,”他的声音很轻,却足够被对方听见,“谢谢你。”
      陆既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傅砚之手里,是颗用红绳串着的小铃铛,铃铛上刻着个小小的“溟”字,“我奶奶求的平安符,说是能保佑考试顺利。”
      傅砚之握着那个铃铛,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暖得像团火。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的“一等奖”,想起那些被踩碎的竞赛书,忽然觉得那些都没那么重要了。
      “陆既溟,”傅砚之抬起头,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层薄薄的纱,“我不是想拿一等奖给他们看,我是想……想证明给你看,你没看错人。”
      陆既溟的脚步顿住了,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我从来没看错过。”
      他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傅砚之,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早就赢了。”
      雪花在两人之间飞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
      傅砚之看着陆既溟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心里那扇紧闭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条缝,有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把那些黑暗的角落都照亮了。
      成绩出来那天,傅砚之是在学校公告栏前看到的。
      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等奖”三个字,红底黑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陆既溟比他还激动,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
      傅砚之看着公告栏里自己的名字,忽然转头看向陆既溟。
      对方正仰着头笑,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陆既溟,”傅砚之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喜欢你。”
      陆既溟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傅砚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身边跑过,带着冬天的凉意。陆既溟愣了半天,忽然笑了,比阳光还灿烂:“傅砚之,你知道吗?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了。”
      他伸手,轻轻握住傅砚之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里发颤,“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看你解物理题的时候就喜欢了。”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的铃声,喧闹声像潮水般涌过来,却盖不过两人加速的心跳。傅砚之看着陆既溟眼里的自己,忽然明白,所谓的救赎,从来不是拿到什么名次,得到什么认可,而是有人能看穿你坚硬的外壳,看到你心里的光,告诉你“就算不发光,我也喜欢你”。
      他把那个刻着“溟”字的铃铛解下来,系在陆既溟的手腕上。铃铛轻轻一响,像在唱一首关于喜欢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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