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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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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山林,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草木腐殖质气息和泥土的腥气,通往山君殿后山的路早已被荒草和藤蔓侵蚀得面目全非,仅余下一条被王靖用柴刀勉强劈砍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径,脚下是湿滑的、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苔藓的碎石和裸露的树根,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王靖打头阵,这位年近六十却依旧精瘦硬朗的老向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裤,脚蹬厚底胶鞋,手里握着一柄磨得锃亮的开山柴刀,他动作麻利,手起刀落,利落地斩断横生的带刺荆棘和缠绕的藤蔓,不时回头,声音洪亮地提醒着后面的人:“小心脚下,这儿滑。”“左边有棵倒木,绕一下。”“前面有个小水洼,垫脚石不稳当,踩实了再迈。”
他身后几步远,是虞清宴。
一身深灰色、质地耐磨的登山服,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利落而充满力量感,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色皮筋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专注地扫视着前方王靖劈砍出的路径,同时警惕地留意着两侧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灌木丛深处。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路边某些形态特殊的蕨类或花草上,脚步会极其短暂地停顿半秒,随即又迅速跟上王靖的步伐。
而在这两人身后大约五六步的距离,段燎正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懒洋洋的姿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他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印着巨大抽象涂鸦图案的亮黄色冲锋衣外套,下身是条紧身破洞牛仔裤,脚上那球鞋此刻沾满了泥泞和草屑,在湿滑的苔藓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险象环生,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腮帮子被糖球顶得鼓起一块,随着咀嚼的动作一耸一耸,脖子上挂着那副造型夸张的降噪耳机,虽然没戴在耳朵上,但里面正隐隐约约、顽强地泄露出极其沉闷、带着强烈鼓点节奏的重金属摇滚乐声,像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型噪音污染源。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老子是被逼上梁山的强烈怨气和满不在乎的痞劲儿,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看脚下的路,一会儿伸手去扯头顶垂下来的、挂满水珠的藤蔓叶子,一会儿又对着旁边树干上某种色彩斑斓的蘑菇露出这玩意儿能吃吗的探究表情,对王靖的提醒充耳不闻。
“哎哟!”段燎脚下一滑,踩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圆石上,身体猛地一个趔趄,他手忙脚乱地挥舞了几下手臂,才险险抓住旁边一根湿漉漉的树枝稳住身形,树枝上的露水冰得他一个激灵。他呸地一声把嘴里差点掉出去的棒棒糖吐到地上,骂骂咧咧:“操!这什么破路,跟溜冰场似的,王靖叔!您老倒是慢点啊,照顾照顾我这城里来的娇客行不行?”
王靖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段小子,走路看脚下,别东张西望,这山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指了指旁边一丛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闪着幽绿光泽的藤蔓,“看见没?这叫鬼见愁,沾上一点,皮开肉烂,痒得你恨不得把骨头都挠出来。”
段燎顺着王靖的手指瞥了一眼那丛其貌不扬的藤蔓,撇撇嘴,不以为意地“切”了一声,但脚步还是下意识地往远离藤蔓的方向挪了挪。
虞清宴在王靖说话时,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段燎的狼狈相。
王铁柱跟在最后面,背着个装满了水和干粮的大背包,圆脸上满是兴奋和新奇,他穿着段燎淘汰给他的那件明显大了几号、袖口卷了好几圈的真丝衬衫,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跟上,嘴里还乐呵呵地念叨:“段哥,你看那边,那棵树,好粗,得几个人才能抱住吧?哎!清宴哥,你看那石头缝里长的是不是七叶一枝花?我爹说那东西金贵着呢。”
虞清宴闻言,脚步微顿,侧头朝王铁柱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那株从石缝中顽强探出、形态奇特的植物上停留了一瞬,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即又转回前方。
段燎看着虞清宴那副专注赶路、把自己当空气的样子,心头那股邪火又蹭蹭往上冒,他故意落后几步,和王铁柱并排,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黏在虞清宴那被登山裤包裹得紧实修长、随着步伐起伏展现出流畅肌肉线条的小腿和挺翘的臀部曲线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故意提高音量,对着王铁柱,实则句句冲着虞清宴的后脑勺:“胖胖,你说这深山老林的,万一窜出个野猪啥的,扑上来可咋整?清宴哥这细皮嫩肉的,被拱一下还不得破相啊?啧啧啧……”他一边说,一边还故意做了个夸张的、仿佛被野猪顶翻的动作。
王铁柱被他逗得嘿嘿直乐:“段哥,你别吓唬人,王靖叔带着雄黄粉呢,野猪闻着味儿就跑了。”
虞清宴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这无聊的对话,甚至连脚步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乱,他正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里取出一个折叠的防水地图,借着穿过树冠缝隙的稀薄天光,和王靖低声确认着方位。
段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更盛,他烦躁地伸手去抓挂在脖子上的耳机线,想把它甩开,动作幅度大了点。
“啪!”
耳机线毫无预兆地挂在了旁边一株低矮灌木的尖锐枝杈上!
段燎猝不及防,被那力道猛地一拽!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像只笨拙的企鹅,挥舞着手臂,踉跄着就朝前方虞清宴的方向直直地扑了过去,嘴里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哎!”
眼看着就要撞上虞清宴的后背!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虞清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甚至连头都没回,抱着地图的手臂极其自然地向后一抬。
不是用手臂去挡。
而是用那只握着地图卷筒的手肘,带着一股沉稳而巧妙的卸力,隔着段燎冲锋衣的厚实布料,稳稳地地抵在了段燎那因为前扑而挺起的胸膛上。
“咚!”
一声闷响!
段燎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根包裹着棉花的钢柱上,一股带着柔韧卸力的反冲力从胸口传来,硬生生将他前扑的势头完全止住,他整个人被定在原地,他甚至能闻到对方发梢传来的、混合着汗水与清冽草木气息的味道。
虞清宴这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微微侧过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冷冷地扫过段燎那张因为惊吓和尴尬而微微扭曲的脸,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或紧张,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烦和警告。
“看路。”
段燎僵在原地,胸口被手肘抵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带着冰冷力道的触感,他脸上那点恶作剧的得意和嚣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当众拆穿把戏的狼狈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彻底看轻的憋屈。
他张了张嘴,想骂句什么找回场子,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恨恨地瞪着虞清宴那重新专注起来的冷漠侧影,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铁柱赶紧跑过来帮他解被树枝挂住的耳机线,小声嘟囔:“段哥…小心点啊…”
王靖也无奈地摇头:“段小子,走路专心点,这可不是城里大马路。”
段燎一把扯回耳机线,胡乱塞进口袋里,脸色铁青,对着虞清宴的背影无声地磨了磨牙。
妈的!这冰坨子,后脑勺都长眼睛的吗?
他憋着一肚子邪火,看着前方那两道重新稳健前行的背影,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挫败和不服输的念头猛地蹿了上来。
湿滑崎岖的山路在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原始林莽间蜿蜒向上,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混合着腐叶、湿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甜腻得发闷的气息,每一步踏下去,厚实的苔藓和盘虬的树根都带着滑腻的恶意,稍不留神就能让人摔个结实。
段燎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闷热潮湿的蒸笼里,汗水早就浸透了他那件招摇的亮黄色冲锋衣内衬,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抓狂,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露出汗津津的锁骨
“操!这鬼地方!蚊子,全是蚊子,跟轰炸机似的。”他用力拍打着胳膊上刚被叮出的一个红肿大包,发出响亮的“啪啪”声,“还有这路,是人走的吗?滑得跟抹了油似的,王靖叔,您老当年是怎么找到这破地方的?开荒开上瘾了是吧?”
他一边抱怨,一边故意把脚下踩得啪啪作响,溅起的泥点沾满了裤脚,脖子上挂着的耳机里,重金属摇滚的鼓点依旧顽强地透过缝隙泄露出来,像他此刻烦躁心情的背景噪音。
王靖走在前面,闻声回头,看着段燎那副恨不得把山路拆了的架势,眉头拧成了疙瘩,无奈地叹了口气:“段小子,少说两句,省点力气,这路是祖宗们踩出来的祭道,多少年了,小心脚下,看着点路。”
段燎撇撇嘴,压根没听进去,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扫过路边那些奇形怪状的花草树木。
“哎哟,这花长得挺别致啊。”段燎眼睛一亮,指着路边石缝里一簇开着淡紫色星形小花、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的植物,语气轻佻得像在点评地摊货,“这颜色挺骚气,摘回去插花瓶里装装逼应该不错。”说着,他根本不等任何人反应,两步跨过去,伸手就揪。
“别动。”王靖的声音带着急切的警告,“那是紫星草,根茎入药治蛇毒的,不能乱摘。”
段燎的手已经揪下了一大把,紫色的花瓣和细嫩的茎叶被他粗鲁地攥在手里,揉捏了几下,随即像是觉得无趣,随手就扔在了地上,还嫌脏似的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切,治蛇毒?就这蔫了吧唧的小野花?糊弄鬼呢。”他抬脚,作势就要去碾那被他丢弃的花束。
“段燎!”王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
段燎的脚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对上王靖那明显不悦的眼神,撇撇嘴,悻悻地把脚收了回来,嘴里还不服气地嘟囔:“不踩就不踩呗,凶什么凶……”他转身,目光又瞄向了旁边一株叶片肥厚、形状如同小伞、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矮小植物。
“这玩意儿看着像多肉啊。”段燎来了兴致,蹲下身,用指尖戳了戳那肥厚的叶片,“胖胖,你看像不像你养在窗台上那盆屁股花?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揪住那植物靠近根部的茎叶,用力一拔。
“住手!”这次出声的是虞清宴,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站在前方几步远的一块凸起的山石旁,正低头看着手中摊开的一本皮质封面的小册子,他并未抬头,“那是石斛兰,根茎是九死还魂散主药之一,十年生一株,根断即死!”
段燎的手已经将那株可怜的植物连根拔起,根须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他捏着那株石斛兰,听着虞清宴那毫无情绪起伏的科普,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被激起了逆反心理,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哟?这么金贵啊?还九死还魂?听着跟仙丹似的。”他故意将那株植物举到眼前,像打量什么新奇玩具,“可惜啊,长得太磕碜了,配不上这名儿。”说着,他手指用力一捻,肥厚的叶片瞬间被揉烂,流出粘稠的汁液,然后他像是丢弃垃圾一样,随手就将那株珍贵的草药丢到远处的山沟沟里。
翠绿的植株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瞬间消失在下方深山沟之中。
王靖看着那消失的绿影,痛心地闭了闭眼,重重叹了口气,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挥刀开路,背影透着深深的无奈和疲惫。
虞清宴在段燎捻碎叶片、抛掷药草的动作发生时,握着皮册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他重新迈开脚步,步履依旧沉稳,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寒气,似乎比这山间的湿雾更加凛冽刺骨。
段燎看着虞清宴那副彻底将自己视为无物的冷漠姿态,心头那股邪火如同被泼了油,烧得更旺,他感觉自己像个对着空气挥拳的疯子,所有的挑衅都石沉大海。
“啧!”段燎抬头打量着这棵遮天蔽日的巨树,枝干扭曲盘绕,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他却撇撇嘴,用极其刻薄挑剔的语气评价道:“这树长得也太随心所欲了吧?歪瓜裂枣的,跟被雷劈了十八回似的,丑绝了,砍了当柴火烧都嫌费劲。”
王铁柱跟在后面,小声嘀咕:“段哥……这树……我爷爷说至少活了上千年了……是山神爷爷的守门树呢……”
“切,守门树?守个屁,我看是挡路树,碍事。”
又走了一段,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转过一个陡峭的弯道,一道不算宽阔从高处崖壁倾泻而下的山涧瀑布出现在眼前,水流撞击在下方深潭的巨石上,溅起雪白的水雾,在幽暗的林间折射出迷蒙的光晕,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和勃勃生机。
“哈,总算有点水了。”段燎眼睛一亮,几步冲到水潭边,掬起一捧水就往脸上泼,试图驱散燥热,清凉的溪水让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随即却又皱起眉头,对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品头论足:“就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水流细得跟小孩撒尿似的,一点气势都没有,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没劲。”
王靖在前面听得直摇头,连王铁柱都忍不住小声反驳:“段哥……这水……是山君娘娘的眼泪化成的……清甜着呢……”
段燎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瀑布旁边一块巨大的、形状奇特的灰黑色岩石上,岩石表面布满了青苔和岁月侵蚀的孔洞,像一尊沉默的远古巨兽蹲伏在水边。
“这石头长得更磕碜。”段燎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岩石坚硬冰冷的表面,“坑坑洼洼的,跟长了癞痢头似的,丑得没法看。”他甚至抬起脚,作势要往上踩。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段燎!”
虞清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冰冷怒意和极致的厌弃,仿佛要将段燎钉死在亵渎者的耻辱柱上。
“那石,名镇山,是山君殿前祭坛的基石残骸,其上每一道刻痕,皆是古祭文,踩踏其上,等同践踏山君神威,你想清楚了。”
段燎抬起的脚猛地僵在半空,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愕然抬头,对上虞清宴那双冷漠的眸子,那眼神里的警告和鄙夷是如此赤裸裸,如此沉重,压得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继续他那套老子不在乎的说辞,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句践踏山君神威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他下意识地收回了脚,甚至无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脚下湿滑的苔藓让他差点再次摔倒。
虞清宴冷冷地收回目光,他转身,不再理会潭边那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的段燎,继续抬头看着岩壁。
王铁柱赶紧跑过来扶住有点晃悠的段燎,圆脸上满是担忧:“段哥……你没事吧?清宴哥他……好像真生气了……”
段燎猛地甩开王铁柱的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那股被当众呵斥、被彻底鄙夷的羞耻感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怒火交织在一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狠狠瞪着虞清宴消失在水雾中的方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生气?他居然生气了?为了块破石头?!
行,虞清宴,你给小爷等着,这梁子,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