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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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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顺着斑驳陡峭的石阶向上攀爬,王靖打头,虞清宴紧跟其后,身影在浓密树影下显得格外修长清冷,段燎缀在第三位,喘着粗气,汗水淌进眼里,一阵刺痛,他盯着前面那个纤细却倔强的背影,心头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装,使劲装,清高给谁看?整天板着个石膏脸,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真当自己是下凡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了?面瘫脸,死鱼眼…
这一路陡坡,断断续续足有百十个台阶,段燎感觉肺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吸气都扯得生疼,两条腿更是沉得像灌了铅,他双手撑着膝盖,弯腰急促地喘息,汗水几乎把前胸后背都浸透了,再看其他三人,虽也气息微喘,面色发红,但呼吸明显更有节奏,显然是常年在这片山林里行走练就的本事,段燎心里更不是滋味,在村里待了才半个来月,之前健身房练出的那点肌肉线条都快被山风吹散了架。
好不容易熬到台阶尽头,四人终于站定,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饶是段燎满肚子憋屈与不屑,也下意识地微张了嘴,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眼前的山君道场遗址,其规模远非清水村后山那座修缮中的小庙可比,只见一片异常开阔的平台紧贴着陡峭山壁铺展开去,竟像是硬生生将这磅礴大山从中间悍然劈开,掏出了一方巨大的凹陷,整座神殿的主体竟是嵌在山体之内,仿佛这巍峨青山孕育的腹心秘藏,裸露的山石断崖构成了宏伟壮阔的自然殿壁,其上刀劈斧凿的痕迹虽已被岁月模糊,但那股蛮横的工程力道却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神殿入口处,是向山外伸展出的巨大檐角和飞挑的斗拱,曾是精雕细琢、气象万千的木构杰作,如今,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蕨类植物和陈年的苔藓地毯般覆盖其上,将曾经的雕梁画栋彻底掩埋,巨大粗壮的廊柱已经破损倾斜,椽头榫卯处垂下缕缕藤蔓和枯死的枝丫,在风中微微颤动,昔日彩绘鲜艳的门楣窗棂,此刻只剩下模糊的黑褐色轮廓,深深浅浅地隐没在那层腐败的毯子之下,唯有一些粗犷的线条结构尚未完全屈服于覆盖物的包裹,勉强透露出当年那气势如虹、睥睨四野的无双风采,阳光艰难地穿过高密树冠的缝隙,投下几道倾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絮和腐烂枝叶的细小脉络,更显得这嵌在深山之中的庞然古建寂静苍凉,仿佛一头被时光与自然联手束缚、封印于此的洪荒巨兽,正无言地凝视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王靖站在破败的殿门前,浑浊的目光越过厚重的尘埃,仿佛穿透了几十年的光阴:“那时候啊祭典一到,周围几个村子的人,沿着这台阶,乌泱泱望不到头,把整片山谷都点活了。”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叹息:“后来各村的庙修起来了,一村一山君,这老地方也就静了。”
段燎所有的玩世不恭都消失殆尽,他仰着头,视线艰难地在那被腐叶层层覆盖的巨构轮廓上攀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知的震颤:“我的天…王靖叔这……这深山老林的……”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当年的人是怎么把这弄出来的?简直……简直……”他憋得脸有点红,最终只吐出一个朴素的字眼,“牛!太牛了!”
王铁柱两条腿有点控制不住地筛糠,脸上肥肉都跟着哆嗦:“哎呀……我的个亲娘祖宗,王靖叔,我这腿肚子它自己个儿想往下跪,软乎得不行……”
段燎难得没挤兑他,反而重重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种被彻底慑服后的肃然:“胖胖,该跪,这地方……值得跪。”
虞清宴的目光静默地流淌过眼前这凿山而成的庞大废墟,他明年是主祭,脑海中早已熟稔关于山君殿的文字记载:凿千仞之壁,纳百丈之厅,非人力可及,盖神工鬼斧,可那些泛黄书页上冰冷的描述,那些被文人墨客渲染过无数遍的夸张辞藻,在这一刻,当他真正立于这被时光吞噬、被自然侵蚀的巨构之前,才猛然具象化为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震撼,那种视觉上的巍峨,那种嵌合自然的洪荒伟力,远远超出了文字的边界,几乎要把人的灵魂从胸腔里挤压出去。
王靖收敛了情绪,眼神投向那扇沉重的大门,语气带着使命的重量:“走吧,进去,清水村是十里八乡最后一个来请山君的,得找一件山君娘娘当年留下的旧物镇场子。”他顿了顿,沧桑的语调带着回响,“三十年前带大伙儿来祭山君的…是我。”
几人合力,推动那扇厚重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巨门,伴随着一声悠长得像是从地心深处扯出来的“吱呀”,一道沉重的阴风夹杂着浓烈的陈腐土腥气,扑面而来,激得人脖颈后汗毛倒竖。
门内,是一个彻底颠覆了外部感官的巨大空间,它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大殿,更像是一个鬼斧神工在山腹深处雕凿出的、属于远古的巨型厅堂,巨大的穹顶隐没在高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高得让人晕眩,只有几线微弱的、带着尘粒的阳光,不知从何处岩缝艰难透入,在巨大的空腔中形成几道模糊的光柱,无力地切割开厚重的幽暗。
而占据这空间核心的,便是那足以让人灵魂颤抖的存在:一尊端坐于巨大蒲团之上的山君娘娘雕像,整座神像通体由某种难以言喻的青灰色石料雕琢而成,至少二十多米高,几乎触摸到那深邃的穹顶,山君娘娘面容模糊在岁月沉淀的污垢和苔痕之下,但那雍容宁静的仪态依旧穿透覆盖物扑面而来,她身上的衣袍褶皱深重流畅,无声诉说着亘古的威严,令人心颤的是,在她的脚边,依偎着一只同样巨大的石雕白鹿,姿态温顺地蜷缩着,鹿角优美的弧线却在厚重的尘埃下透出一种沉寂的灵性,这一人一鹿的巨大组合,静静地盘踞在山腹厅堂的核心,仿佛是这山体跳动的心脏凝结成了化石。
巨大雕像的周围,散落着曾经属于香火鼎盛的印记:锈迹斑斑、倾倒扭曲的巨大三足铜炉,半埋于厚厚尘土和堆积落叶中的粗粝石香台,其上隐约可见斑驳的刻痕,高大空朽的神龛骨架在阴影处若隐若现,巨大岩壁上,附着的青铜铸造的灯盏和壁饰早已剥蚀殆尽,只留下一些扭曲变形的铁箍或残破的凹槽,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的遗迹,整个空间被一种凝固了数百年的、死寂般的尘封氛围牢牢锁住,只剩下岁月沉重的呼吸和他们踏入此间带来的微弱声响。
他们四人站在这座山腹之殿的入口,渺小得如同误入了神明弃巢的蝼蚁。
王靖神情凝重,对着山君娘娘巨像的方向深深一躬到底,王铁柱连忙有样学样,笨拙却也虔诚地弯下腰,虞清宴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亦是恭敬地躬身行礼,段燎则僵在原地,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中虽有被这方天地慑住的敬畏,终究没能弯下腰去。
王靖起身,并未看他:“都仔细找找,山君娘娘留下的老物件,传了多少代人的敬畏,没人敢乱碰、乱拿的,一定还在。”几人散开,在巨大的、布满尘埃和阴影的殿内四下探寻。
段燎看到倒伏的石供桌旁散落着几个粗陶烛台,里面的灯油早已干涸凝固成黑色石块。“王靖叔,这……还能点吗?”他指着烛台问。
“能。”王靖头也没抬,“老物件,结实着。”
段燎像得了特赦令,立刻掏出打火机,挨个去点那些蒙着厚厚灰垢的烛台,跳跃的火苗逐一燃起,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努力撕破殿内浓重的昏暗,驱散了一些脚下的阴影,点了一半,大殿已能勉强视物,昏黄的光晕在巨像庞大的阴影下浮动,更添几分古旧的神秘。
王铁柱挠着胖乎乎的脑袋,在几个巨大的青铜香炉中间打转,满脸困惑:“王靖叔,这遗物……到底长啥样啊?我看这些都像,又都…不像样儿的。”
王靖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空旷殿宇,仿佛在追忆遥远的画面:“这东西啊……得看眼缘。”他顿了顿,“想想壁画上,山君娘娘手上,常拿着什么来着?”
段燎突然想起清水村后山殿里新绘的壁画细节瞬间浮现脑海,他立刻甩开还在滴着凝固灯油的烛台,不再继续点灯,转而借着晃动不定的烛光和手机的强力光束,急切地扫视着四周的山壁,在一些雕凿精美的壁龛小槽里,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则因为光线太暗、位置太高或覆满蛛网尘泥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记住了,只能请走一件,这是规矩,请错了……谁也担不起。”他眼神无声地扫过三个年轻人,让另外三人伸出去的手都变得格外谨慎,动作更轻,看得更加仔细。
时间在光影浮尘中缓缓流逝,四人几乎是筛子般地将大殿的角角落落又探了一遍,却仍一无所获。
突然,段燎手机的光束凝固在山壁高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凹槽里,那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他左右张望,唯一的垫脚处只有那个半塌在地上的石砌祭拜台,没多犹豫,他两步冲过去,手脚并用地就往上爬。
“段燎!”王靖的声音带着怒意与急促响起时,已经晚了。
段燎整个人已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风化开裂的石头案台上,拼力踮着脚尖,身形摇晃如同芭蕾舞者立足尖,伸长的手臂几乎要脱臼,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个坚硬冰凉的东西。
“哎!”伴随着王靖的怒喝和自身脚下碎石不稳的滑脱感,段燎惊呼一声,手里紧攥着刚摸到的物件,身体像截失控的木桩般,直挺挺地向后仰倒下去!
预想中后背着地的剧痛没有到来,他在天旋地转中落入一个有力却冰冷的臂弯。
段燎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瞬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虞清宴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近得几乎能看清他纤长睫毛的弧度,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层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毫不掩饰的厌烦,就在他摔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恰好在他附近的虞清宴,竟闪电般冲过去,以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姿势接住了他,那清瘦身形下的力道惊人地稳固。
段燎脑中轰然炸开,万马奔腾: 卧槽!卧槽!卧槽!!老子被他公主抱了?天塌了啊!这剧本不对!要抱也应该是我抱着这冷美人儿转圈圈!操!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然而这念头还未闪过,虞清宴似乎嫌脏般,眉头极其轻微地一蹙,双臂毫无怜惜地就松开了“噗通!”段燎结结实实、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冰冷坚硬、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屁股和后背瞬间传来一阵剧痛。
“啊!!”段燎气急败坏地吼出声,“姓虞的!抱都抱了,你就不能顺手把我放地上?缺不缺德啊你。”
王靖已经气冲冲大步流星赶了过来,脸色黑得如同锅底:“混账小子!谁让你爬案台的?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这里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摔死你都是轻的。”气的那胡子都在抖动。
段燎揉着快摔裂的屁股墩儿,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哎呦……疼死我了,王靖叔您别气,这十里八乡能看的、好拿的,不都被请光了么?”他一边叫屈,一边猛地朝王靖伸出一直紧攥的右手,摊开掌心,“呐,看看这个,是不是您要找的宝贝?”
王靖怒容未消,疑惑地低头看向段燎摊开的手,待看清他掌中之物时,布满风霜的老脸骤然漾开惊喜的波纹,每一道深刻的褶子都绽放开来:“嘿,我的个老天爷!”他失声惊呼,几乎是抢一般地把东西捧了过去,“……你小子,怎么把这玩意儿摸出来的?都说你们老段家跟山君娘娘有段说不清的缘分……这东西,丢了有……有五六十年啦。”他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颤,将那物件小心翼翼地举起,借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端详。
那是一个形状奇特的器物:主体似乎是某种极其温润、油脂般滑亮的黑色硬木,历经无数岁月和香火烟气的熏染,形成了一层深沉幽暗的包浆,光泽内敛如古墨,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末端,一个栩栩如生、线条遒劲古朴的青铜鹿首,鹿首微微昂起,鹿角虬结盘旋,虽布满斑驳暗绿的铜锈,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性与威严,鹿首的口中,衔着一颗同样质地的乌木圆珠,鹿首与木柄的连接处是最厚重的铜锈堆积点,显然是经年累月被虔诚信徒的手反复摩挲把玩过的痕迹,木柄上深深刻着难以辨认的古拙纹路。
一股厚重的、混着香火与铜绿的奇异气息,幽幽地散逸开来。
王铁柱两眼放光,凑过来大呼小叫:“哇!还得是我段哥,你这手气,绝了。”
虞清宴也停止了翻检的动作,清冷的视线投射过来,在那古朴神秘的如意上停留了比之前任何时刻都略长的一瞬,眼中有凝滞的微光,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王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他枯瘦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净的布帕,细致入微地将如意上每一道木纹褶皱里的灰尘都揩拭干净,那层覆盖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积垢一点点褪去,露出乌木温润幽深的本色与青铜鹿首锈迹下隐隐的神光,他将擦拭完毕的如意用双手捧了,像托着一件无价的圣物,一步一步走到那破败的、布满裂痕的巨型石案台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摆在了中央,如同归还一件失落已久的心血。
“铁柱,”王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在空旷大殿里回响,“把咱们带的香烛请出来吧。”
王铁柱早就在等着这句话,闻言连忙解下背后的大背包,动作麻利,他翻出两个扁长的旧木盒子,盒盖掀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细长香支和几支粗如儿臂的红烛,香是特制的线香,烛则透着纯净的蜡色,他将东西摆在石案的一角,搓了搓厚实的手掌,有些紧张地望向王靖。
“清宴。”王靖的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静立一旁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重托,“你来。”
虞清宴没有丝毫迟疑,他对着王靖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旁边那个与主殿相通的、更为幽暗的偏殿小门,没多久,他重新走出,褪去了现代的外衣,换上了一身质料挺括、剪裁合度的对襟白色长袍,腰间仅束一根同色布带,素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宛如雪岭寒松。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垂落下来的长发。平日里利落束起的乌黑发丝此刻完全倾泻下来,如浓墨流淌过肩头,映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清冽如玉,这一身装束仿佛瞬间为他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隔绝尘俗的气韵。
王靖看着他,眼中是纯粹的期许和欣慰,王铁柱则圆睁着眼,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纯粹的惊叹,嘴里无声地“哇”了一下。
段燎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泛了上来,他抱着手臂靠在一边一根冰凉的石柱上,撇了撇嘴,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道雪白的身影牵引,这身打扮,这披散的长发……这地方,这种环境竟将那清冷刻薄的家伙衬出几分出尘的疏离美感来?他烦躁地转开视线,心口那点憋闷更甚。
虞清宴对周遭或赞叹或复杂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径直走到石案前,从王铁柱备好的木盒中取出三支线香,动作沉没有丝毫烟火气,他拿起一旁段燎点烛时留下的打火机,嗒的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
他微微垂首,让火苗舔舐香头,几点暗红色的火星在灰质下幽幽亮起,三缕极细的青色烟气,带着一种陈年老柏木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奇异芬芳,袅袅升起,在大殿昏黄的光影中盘旋缭绕。
虞清宴并未立刻插香,而是双手持香,高举过顶,神情肃穆到了极致,他向前一步,对着那端坐于蒲团之上、静默俯视众生的山君娘娘巨像,深深地鞠躬行礼,腰背挺直如松,低头的幅度恭谨而克制。
随后,他转身,面朝东方,再鞠一躬。
继而,转向南方,又是深深一躬。
最后,转向北方,同样一丝不苟。
每一次躬身,雪白的衣襟垂落,鸦羽般的长发也随之拂过他如玉的侧脸和颈项,每一次站直,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虔诚与庄重,只有那三缕细细的青烟,无声地缠绕盘旋,连接着此刻与那已然模糊消逝的旧时光。
这不是迷信,这每一个动作、每一刻的静默、每一缕升腾的烟霭,都沉淀着对造就此方洞天奇迹的前辈先民无言的感念,对那维系一方水土、传递了不知多少代的精神图腾,山君娘娘最深的敬重,古老血脉中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唤起,回荡在这寂静的山腹殿宇之中,连一直倚柱而立的段燎,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所有轻佻,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那肃穆行礼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的肃穆压得他心口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