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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我也只是听说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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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山坳里的夜,冷得能冻死人,李铁匠横死的第三天,我守在他家院子里临时搭的草棚里值夜,屋檐下孤零零悬着那两盏白纸灯笼,照不亮几步之外浓得化不开的夜,有个灯笼纸早被风撕开一道裂口,风灌进去,呜呼作响,像鬼魂在呜咽。
里面那具棺材,是李铁匠的归宿,白日里入的殓,他那双砸铁的手,费了老大劲才给他塞进寿衣袖子,几个壮劳力抬棺材进来时,粗壮膀子青筋都绷出来了,棺材板磨着泥地,嘎吱嘎吱渗人狠呢。
我搓着冻僵的手指头,老孙头蜷在我边上,他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他又舀起一捏烟丝,手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小半在冰冷泥地上,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始终木然地盯着灯笼方向黑黢黢的铁铺门洞。
“呼……呼……”风又来了,带着水汽凝成的刺骨冰针,刮得人脸生疼。
猝不及防,就在那灯笼纸破洞那儿,一团墨汁般浓稠的黑影嗖地弹了进来,轻盈落地没有一点声响,是只黑猫,它落在棺材前那片惨白的光圈边缘,弓起背,浑身黑毛根根直立,尾巴硬邦邦地竖在空中,紧绷着像跟铁锥,猫喉咙里滚动着噜噜的低咆,绿眼珠死死钉在棺材上,发出幽幽的光,“喵呜”的叫了一声。
这时,喀……吱咯……一种缓慢、干涩、让人牙根发酸的声音,极其滞重地从棺材里爬出来,像是坚硬的指甲在刮挠干燥的棺木,一下,一下……
老孙头猛地一颤,烟锅啪嗒掉在地上,零星几点火星溅在泥地上,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咽了下喉咙,那咕噜声干得像石子摩擦:“邪性……铁疙瘩这身坯子……最忌讳这黑猫冲煞……”
煞字刚从他喉咙里憋出来一半,不待余音飘远,咯嗒,一声脆响清晰得惊魂夺魄,就在我和老孙头面前,棺材板上,那具裹在黑缎子寿衣里的躯体,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僵硬的身躯像截刚从冻水底拖起的沉木,昏黄的灯笼光斜斜刷过那面孔,惨青透着死灰的皮肉像敷了一层未凝结的猪血,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棚口的方向。
我和老孙头当即吓的魂魄飞散,脑子里炸开的尖叫死死噎在喉咙,我甚至忘记如何尖叫出声,身体远比脑袋先动,只知道自己像被巨大的弹弓发射出去,猛地弹了起来,一头撞开身后破烂的草帘子,转身就往外面跑。
我当时根本不敢回头,发足力的狂奔,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脑后紧随的那个,嘶~喀~嘶~嚓~枯枝般硬涩的拖曳声,踩着冰冻的泥土,一步步逼近,
它追着我跑来了!
“别……别让它……沾着……沾着……活人气……”
后面半句猝然中断,噗通一声闷响沉甸甸摔进泥里,再无声息。
这句话却像鞭子狠狠抽在我的背上,驱策着早已瘫软的筋骨,爆发出残存的气力,没命地扑向路边那棵歪脖老榆树,树干扭曲嶙峋,在混沌夜色里像条盘踞的黑龙,手脚僵硬,冰冷的树皮差点磨掉我的指甲,后背紧贴粗砺树皮,每一次沉重脚步声响,踏在脚下的冻土都闷闷震动,终于,在身后令人心胆俱裂的吐息几乎冻结后颈绒毛的刹那,我用尽最后一股力,攀上了最高一处权桠,死死抱住冰冷的树杈。
树下,那东西僵硬地立定了,脖颈以非人的姿态缓缓转动,发出咔吧、咔吧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脆响,僵硬枯槁的手指抬起,几根长而弯曲的指甲灰黑的指尖竟然缓缓擦过粗砺的树干,那东西似乎在犹豫,僵硬头颅费力地抬升着,冰冷僵滞的气息离我悬空的脚底只剩下咫尺之遥。
不知僵持了多久,那东西终于极为迟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一步一步,拖拽着沉重脚步,无声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雾。
树杈上的我吓的瘫软如泥,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视野一片空白模糊,只剩树下几道新鲜抓痕。
村里梆子声骤然急切响起,“笃!笃笃!笃!”,敲得惊惶失措,在死寂山坳传开好远好远。
天边最后一点月牙的暗白微光,冷冷印在铁匠铺门外那只沾满泥尘的巨大铁砧上。
夜梆声断后的死寂才最熬人,我蜷在老榆树虬结的枝杈上,那鬼东西离开后,村里连狗都不敢叫一声,不知熬了多久,梆声才重新响起,断断续续,像垂死老汉敲出来的,我手脚并用爬下树,踩进泥地时,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被硬土硌得生疼也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最深的老屋摸去。
那是个荒废多年的猎人小屋,墙角塌了一半,冷风呼呼灌着,屋里霉味和灰尘味冲得人鼻头发酸,门板腐朽开裂,我连滚带爬进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破门板拉拢。
我靠在门后面捂住口鼻,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老孙头那句话一直在脑子里:“别让它……沾着活人气……”
棺材铺方向没动静,老榆树那边没动静,风声也停了。
“咚。”
一声闷响砸在远处冻得梆硬的地皮上、
它找过来了。
我把自己缩得更紧,背死死抵住粗糙腐朽的门板。
那拖沓滞涩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嘶~嚓,嘶~嚓,方向不定,它掠过歪倒的木篱笆,发出朽木碎裂的轻响,它离屋子似乎时远时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嘶~嚓……咚。
声音停顿了片刻,就在猎屋塌陷的那面墙根外。
它停住了,就隔着一层土墙和腐朽木板,它在听?它在嗅?
我的肺都要憋炸了,也不敢透一丝气、
咚。
脚步声又起,沉重的敲击声就在门外。
它动了,拖行“嘶嚓声瞬间被放大,直直冲着猎人小屋的方向碾压过来。
咚!又一步,震得地板上的灰尘几乎同步跳起!
吱嘎,砰!
是腐烂的半扇院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硬生生撞开,门轴断裂的惨叫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一个庞大、沉重的黑影毫无阻碍地挤了进来,裹挟着一股刺骨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腐冷气息,整个小猎屋似乎都震了一下,灰尘扑簌簌掉落。我隔着破木门板的缝隙,隐约瞥见一抹僵硬沾满湿泥的黑色寿衣衣角在微弱的光线下缓慢地晃动。
那拖沓的脚步声不再空旷,响在了屋内坑洼的地面上。
它来了。
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它……似乎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地方,无声无息,纹丝不动。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杵在咫尺之外,它在干什么?在听我的呼吸?在捕捉柜中那点微薄的热气?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僵硬的脖颈缓缓、无比艰难地转动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咬紧后槽牙,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去抵抗那股想要蜷缩、想要窒息的本能,控制着发僵的指节,一点点、一点点地,将那布满裂痕的朽木板朝着自己胸口方向,缓慢挪移开一道足以窥探的缝隙——
缝隙之外,一片模糊的昏暗。
陡然,两点幽微刺目的猩红光芒,就在这狭窄的光影缝隙外不到一寸之遥,几乎贴上了柜门朽木。
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睛!
那是两只布满污浊血丝、深陷在腐烂青紫眼睑之中的浑浊眼球,眼睑边缘黏连着暗褐色的坏死皮肉。它们就像两颗刚刚从地底深处扒出来的人形尸骸的眼珠,死死地嵌在一张毫无生机、僵硬的青灰色面孔上,就在这条狭窄的门缝之外。
他突然就伸出手!!!
张婶家新砌的青砖房在清水山腰上敞亮亮地立着,红绸子扎的彩球在檐下被山风吹得直晃悠,院子里支开了十来张油光锃亮的大圆桌,灶棚底下火光熊熊,大铁锅里滚着油,滋啦作响的爆炒声混着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帮忙的村邻端着碗盘穿梭,笑声、吆喝声、小孩追打尖叫的声音,闹哄哄地搅成一锅沸水。
“啊啊啊啊啊!”几个半大孩子被周正叔那阴森森的起尸故事吓得抱成一团,小脸煞白。
远处灶棚边传来一声带笑的吆喝:“哎呦,周正,你个老不正经的,别搁那儿吓唬小崽子们了,赶紧的,把这盘腊肉炒笋片端上去,主桌等着呢。”是掌勺的王震叔,嗓门洪亮。
周正嘿嘿一笑,脸上褶子都舒展开了,刚才讲故事的阴鸷劲儿一扫而空:“哈哈,来了来了!”他麻利地去接过盘子,转身就朝人堆里挤去。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刚才的恐惧被这烟火气一冲,立刻散了,又叽叽喳喳地跑开去疯玩了。
段燎却还坐在原地的小板凳上,眼神有点发直,周正叔那几句“指甲刮棺材板、直挺挺坐起来、“嘶嚓嘶嚓的拖地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配上这深山老村的背景,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虞清宴正和王逸晨站在不远处的柿子树下说话。
他微微低着头听王逸晨说话,随着偶尔的点头轻轻晃动,段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麻,又有点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等反应过来,人已经悄没声儿地挪到了虞清宴旁边,挨得极近。
“你们在聊啥呢?”段燎插话。
王逸晨转过头,笑容爽朗:“在说后续想拍点宣传咱们清水村的小故事,之前清宴帮忙拍小视频,网上反响还不错,哎,段燎,”他眼睛一亮,“你要不也出个镜?你这形象,往镜头前一站,就是活招牌啊。”
段燎立刻夸张地摆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又往虞清宴那边歪了歪,肩膀几乎要碰到对方的手臂:“那算了算了,我出场费可贵了,你这清水村的家底儿,怕是要被我赔光。”
王逸晨被他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又转向虞清宴:“清宴,你那个想来村里考察开店的朋友,具体时间定下来没?到时候我来接待,保管让他宾至如归。”
虞清宴点了点头:“好,我再和他确认一下行程。”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某人几乎要贴上来的距离。
段燎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眼睛又开始东瞟西瞟,扫过热闹的人群,扫过冒着热气的大锅,最后落在院子角落,郑月琴那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膝盖,脑袋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在满院子的红火热闹里显得格外扎眼。
段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的事,他赶紧把声音压得极低:“晨哥,月琴她阿爸怎么样了?”
王逸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郑月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同样压低声音:“那天我爸他们赶回去的时候,老太太的头已经被割的只剩一丝连着的…...后来月琴他爸就被警察带在走了,关在监狱里去了。”(后来,那个男人死在了监狱,让人去领尸体,都没人去)
“那……月琴挺可怜的。”
“逸晨啊,过来搭把手,这酒坛子忒沉了。”那边又有人喊王逸晨。
“哎,来了叔。”王逸晨应了一声,对段燎和虞清宴点点头,“你们聊着,我先过去。”
“好好,你忙。”段燎应着,等王逸晨走开几步,立刻又把往虞清宴身边拖近了几分,这次更过分,他歪着脑袋,几乎要把脸贴到虞清宴的侧脸上,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对方耳廓:“虞大师……”
虞清宴终于侧过头看他,那张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抬起右手,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点在段燎凑得过近的额头上,力道不大,把他推开了些许距离。
“嗯?”
段燎被那指尖一点,他脑子里瞬间炸开:哇!他又碰我了!他手指……怎么这么好看?又长又直,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真好看。
“咳,”段燎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把飘忽的思绪拽回来,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往虞清宴那根收回去的手指上瞟,“我是说,刚才那个周正叔讲的,你信不信啊?就是…起尸那个,这世上,真有僵尸那玩意儿?”他问得认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虞清宴。
虞清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知道。”
“段哥!清宴哥!”王铁柱带着一阵风跑了过来,圆脸上笑开了花,红扑扑的,“开席啦,快过去坐,王震叔特意交代了,你们俩是贵客,得坐里面主桌。”
段燎被打断,有点意犹未尽,但还是顺着话头问王铁柱:“胖胖,你从小在村里长大,听过僵尸的事儿没?就周正叔讲的那种。”
王铁柱嘿嘿一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嗨,那都是老辈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儿晚上别乱跑的,谁当真啊,走走走,吃饭要紧,今天可是酒大碗,王震叔专门请了的老师傅掌勺,那红烧肉,那炖土鸡……啧啧啧。”他边说边吸溜了一下口水,一脸馋相。
段燎看着他那样儿,忍不住笑骂:“啧啧啧,胖胖,擦擦,你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他站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身边的虞清宴。山风掠过,吹起虞清宴颊边几缕柔软的发丝,他正微微侧头看着跑开的王铁柱,唇角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
段燎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刚才衣柜缝隙里那双猩红的眼睛带来的寒意,似乎被眼前这人身上清冽又捉摸不透的气息,奇异地冲淡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