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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牦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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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天光未亮,林雪川就被帐篷外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他掀开毡帘一角,看到云丹嘉措正在检查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后斗上的几个巨大塑料水囊,每个都几乎有半人高。多吉姐夫在一旁,正将最后一只空水囊搬上车。
“醒了?”云丹嘉措回头,看到探出头的林雪川,“我刚要去叫你,换衣服,穿厚一点,我们一起去拉水了。”
林雪川迅速穿戴好出帐篷时,云丹嘉措和顿珠已经准备就绪。看到林雪川出来,顿珠骄傲的挺起小胸脯,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小舅舅,我和阿舅去就行!你多睡会儿!”顿珠学着大人的口气,照顾着他很喜欢的小舅舅。
云丹嘉措笑着把一件厚外套塞给林雪川,“走吧,多个人多份力。顿珠,你小舅舅的力气,可能就比你大一点点。”
林雪川压压嘴角,手向顿珠看不到的云丹嘉措的腰上按,“哥哥,你是没看到,其他地方的我啊有劲儿着呢……”
“嘶——你没睡醒?小崽子……”云丹嘉措揪着林雪川的手,把他扔回了他该在的地方。
“阿舅,你在和小舅舅讲什么悄悄话啊!”顿珠拽着云丹嘉措的手,晃得跟大风车似的。
“我在和你阿舅说——有顿珠在,我们肯定能很快取水回来的!”林雪川俯下身看着顿珠亮晶晶的眼睛,说完就得到顿珠乐呵呵的回应,还拉着他一起坐进了副驾驶。
云丹嘉措回头看看已经兴致勃勃等出发的一大一笑,耸耸肩膀,随即也跳上拖拉机驾驶座。
“坐好了,我们出发!”这老旧的机器在云丹嘉措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起来,打破了草原黎明的寂静,朝着远山的方向驶去。
车子颠簸在根本没有路的草甸上,林雪川也不在乎自己被颠簸得要散了的身体,和顿珠挤在一起。因为耳边喧闹他们都沉默着,但没人觉得烦扰。
因为——
天际线变得亮了起来,灰暗的鱼肚白转成了浅浅的蓝,又爬上淡淡的橙黄,接着染上更深些的粉紫,最后呈现在眼中的是耀眼的红。
天亮了。
开了约莫二十分钟,一条从雪山蜿蜒而下的溪流出现在眼前,河水清澈冰冷,奔流不息。
云丹嘉措停下车,顿珠一溜烟就蹿下去了。他熟练的将巨大的水囊滚到河边,用自制的漏斗接上溪水。
云丹嘉措夹着三个水囊跳下小土坡跟上去,林雪川自然也想帮忙,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拿着一大一小两个水囊走到了河边,往水囊里灌水。
他不像云丹嘉措和顿珠那般熟练,他才装满一个水囊,顿珠都把自己装满的水囊推回拖拉机旁边去装另外一个水囊了。林雪川将水囊盖子盖好,试图像顿珠那般放倒推走。
“?”
林雪川推了一下没推动,他咬着后槽牙,猛地用力才把水囊推动了,却还觉得自己手腕拧着劲儿的疼。
他只推了三四米,真是推不动了。
云丹嘉措把自己和顿珠装满的水囊放到拖拉机的前斗上,刚一回身就看到林雪川用尽全身力气、脸都憋红了的样子。
“别推了,这不能用蛮力,得用巧劲儿。”云丹嘉措接替了林雪川,轻松的把水囊推到了拖拉机旁边。
“走,再灌水去!”云丹嘉措很快回来,揽住站在原地的林雪川向河边走去。
“我就是不太熟练。”林雪川拉住云丹嘉措在河边舀水的手,他只捏了一下他的指间,就松开了手。
“谁说你不熟练的?”云丹嘉措前后左右,还上下看着,做出要找出说林雪川不熟练的人是谁的动作。
“这水囊推的可太是那个了!不许这么说自己,特别好!”云丹嘉措说完摸摸林雪川稍有些凌乱的头发,就继续往水囊里倒水。
林雪川眼睛低垂了一瞬,很快和云丹嘉措一样一次次从溪流中舀水,倒进高大的水囊里。冰冷的水花偶尔溅到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小舅舅,我来帮你推!”顿珠小牛犊一样跳下对他来说有点高的坡,跑向林雪川。
林雪川抹了把脸,笑着道谢。在顿珠的帮助下,他们将巨大的水囊推回了拖拉机旁。
云丹嘉措将最后的水囊放到拖拉机斗上,拍拍拖拉机的门。
“上车,我们回家啦!”
返程时,拖拉机明显沉重了许多,发动机的轰鸣声都变得沉闷。林雪川看着后视镜里那几个被水撑得鼓胀的巨囊,又看了看身边专注开车的云丹嘉措,转头看向了窗外的风光。
顿珠凑在林雪川身边,兴奋的指着远处的动物,教他辨认旱獭和野兔的洞口。
“小舅舅!小舅舅!”顿珠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洞口说,“‘塔拉’的洞!它每天跑进跑出,门口就像阿妈经常走的羊圈门口,是光滑的!”顿珠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到了洞边的草,“那是它吃的草,断口是斜的,它的牙齿很厉害的。”
云丹嘉措认真开着车,没有转头,但他插话解释了“塔拉”是野兔。
像是要印证顿珠和云丹嘉措的话,一个小兔子在洞口露出了头,两只长耳朵迎着风轻摆。
“兔子!你真是个小福尔摩斯啊!顿珠!”
顿珠听过“福尔摩斯”,很喜欢小舅舅这个夸奖,得意的笑了笑。
车子继续向前开,顿珠很快指向一个比兔子洞大的多,洞口还堆着新鲜湿土的洞。
“小舅舅!这是‘奇比’的房子!你看洞口有它刚挖出来的新土,它的家很深,而且里面有很多房间,像城堡一样。”
“旱獭。”云丹嘉措再次适时开口。
顿珠接着抛出最关键的区别,“还有,还有,‘塔拉’胆子小,洞口都藏着草丛里。但‘奇比’的洞都在宽阔开朗的地面,因为它喜欢坐在家门口的晒太阳!” 顿珠边说边模仿旱獭后腿直立、四处张望的样子,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林雪川被他的表演逗得大笑,也知道了看似平静的草原上,充满毛茸茸的小生命。
这片草原,充满生机。
“顿珠,你听阿舅说的对不对!”云丹嘉措出声总结道:“塔拉洞是‘精装修的快捷酒店’,住的舒服就行。奇比洞是‘自带观景台的大别野’,还得天天施工维护。”
“对!就是这样!”
阳光洒在三人身上,拖拉机载着沉重的水和轻松的笑声,驶回炊烟袅袅的家。
回到帐篷前,卓嘎和梅朵已经等在门口。云丹嘉措接上长长的塑料管,开始将水导入帐篷旁储存清水的大桶。水流哗哗作响,卓嘎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云丹嘉措走到林雪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那桶中的清水说:“看,这里面的水,有你提的。我们家的这个星期,有你的一份力气。”
“我很厉害?”
“当然!”
林雪川微微仰头看着云丹嘉措,抿着嘴笑了。卓嘎召呼云丹嘉措、林雪川和顿珠去吃饭,顿珠最先吃完,一刻不得闲的跑去找他的伙伴了。
林雪川吃了一小碗鲜奶糌粑糊,刚吃完就困的睁不开眼。
云丹嘉措先拉着他去刷了牙,安顿好他睡觉才回去吃午饭。
林雪川沾枕头就着了,迷糊间还抱住了云丹嘉措的枕头,他再醒时刚好看到云丹嘉措撩开帐子进来。
好像已经下午了,林雪川没有手机,帐子里也没有钟表,他是感觉阳光没有那么刺眼了猜的。
云丹嘉措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意,他拉起睡眼惺忪的林雪川,“走,带你看点在你没见过。”
林雪川踩了黑色小牛皮靴,跟着云丹嘉措出了帐篷。
大批牛羊还没回来,天空湛蓝一片,营地显得有些安静。
云丹嘉措带着林雪川往主帐篷走,越接近那边,越能听到轻柔沉稳的藏语,和牦牛不安的低哞。
林雪川来到牛圈旁,只见卓嘎半跪在地,手臂和藏袍上已沾了血污与黏液,她正全神贯注的帮助难产的母牛。
更让林雪川动容的是,小梅朵竟然也在一旁,小手紧紧抱着一捆干净的干草,小脸上没有一丝惧怕,只有和母亲一样的专注,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眼前的景象带着原始的冲击力,林雪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云丹嘉措却没感受到,他松开了拉着林雪川的手,利落的挽起袖子,用藏语和卓嘎快速交流了几句,便上前帮忙,动作熟练得像从未离开过这片草原。
没过多久,在卓嘎沉稳的引导和云丹嘉措的协助下,一只湿漉漉的小牛崽终于滑落在铺好的干草上。
卓嘎迅速清理着它,小牛虚弱的蹬动着细腿。
这时,云丹嘉措走回林雪川身边,刻意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他没有看林雪川,目光落在那个正努力挣扎起身的新生命上。
“我像它这么大的时候,”云丹嘉措挤挤眉,口气带着玩世不恭的得意,“我爸就在这儿,掰着我的手,教我怎么把能做它妈的牛崽接到世上。”
他顿了顿,稍温和些的艳阳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他深黑的瞳孔更亮了些,但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后来他把我扔出去,我恨过这儿,我真的挺失望的。”他轻笑一声,像是自嘲,随即转过头,目光沉沉的看向林雪川,那里面没有了一点恨,只有洗净铅华后的透彻和想让人吻他的真心。
“但现在带你回来,看着它,再看看你……忽然觉得,埋着根的地方,摔断了骨头,也还是连着筋的。”
林雪川靠到云丹嘉措身边,抬手抹掉了被溅到他脸颊上的血点。
“不只那时,你还给了我新生。”
“哈——”云丹嘉措咂了下嘴巴,想着真是没白疼林雪川,随即重新抓住林雪川的手腕,走到已经干净些的小牛犊身旁。
他将林雪川微凉的手,直接按在了那只刚刚诞生的小牛崽的背上。
蓬勃蹦跳的心脏频率顺着指尖击中林雪川的心脏,他浑身一颤,看着笑眯眯看着他的卓嘎,回头看看云丹嘉措,也笑了。
强烈、鲜活,又野蛮的生命力,像……云丹嘉措一样。
他又轻轻摸了一下手下的小生命,退了几步,无意识的抿抿唇,开口道:“它好软,像我没吃到的棉花糖。”
曾经的场景击中了云丹嘉措,又是棉花糖。
云丹嘉措拉住林雪川,用藏语和卓嘎说了几句,拽着他去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