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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伙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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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很难熬,云丹嘉措抚摸着森格的脖颈,看着她吃了两口的卓嘎给它重新做的糌粑糊。
“森格……”云丹嘉措抱住森格的身躯,挡住了自己猩红的眼睛。
“呜……”森格感受到了主人的伤悲,低下头又吃掉了两口,终于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愧疚的蹭着云丹嘉措的脸,眼睛染上水雾。
“好森格,好姑娘,再吃两口,就两口,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扎西,他肯定能治好你。”云丹嘉措点点地上的糌粑糊,他捧着森格的头,几近哀求。
森格又吃了几口,退后了两步,匍匐在地。
月光播撒草原,带得走伤悲,带不来已逝的生机。
一夜无眠,云丹嘉措第二天一大早就开车去镇上,请来了相熟的兽医扎西医生。
扎西医生提着药箱蹲在森格面前,这头警惕了一生的老獒依旧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咽。
云丹嘉措走过去,在它身边跪下,大手轻柔而坚定的抚摸着它纤细不少的脖颈,用藏语低声安抚道:“森格,放松,这是扎西医生,他是好人,来帮我们的。”
森格听懂了这温柔的命令,它喉间的呜咽渐渐平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任由陌生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检查。
检查完毕,扎西医生和云丹嘉措走到一旁。扎西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藏语对云丹嘉措说:“云丹,没办法了。森格太老了,十五岁,在我们草原上,已经是活过了几个轮回的长寿者了。它的身体各个器官都已经衰竭,就像用久了的牛皮口袋,补不回来了。”
他拿出一些药,继续道:“这些,只能让它最后的日子舒服一点,少些疼痛。是时候……让它体面的走了。”
云丹嘉措沉默地接过药,点了点头,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他比谁都清楚这一天终会到来,只是当它真的逼近时,他真的没办法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云丹嘉措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森格。他把新鲜的羊肝和肉细细剁成肉糜,送到森格嘴边,柔声哄着。
“森格,吃一点,就一点……”但森格只是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便无力地转过头去。
云丹嘉措无力的笑了,他眼含热泪,却强忍着不愿意落下。他转头看向两米外说想给他们留好空间的林雪川,终于,眼角不堪重负,眼泪决堤而出。
林雪川没有走近,他垂下眼睛,抿了抿唇,朝着云丹嘉措点了点头。
云丹嘉措吸吸鼻子,也点了点头。他不再勉强森格,只是静静的坐在它身边,像要把缺席这么多年的陪伴都补回来,只陪着它。
有时他会低声和它说话,回忆它小时候如何跌跌撞撞的追着自己的马跑,回忆它如何勇敢的在牧区驱赶狼群,守护羊群。
与此同时,林雪川则默默的在不远处看着、听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充满了对云丹嘉措的心疼和对生命逝去的敬畏。
这样的绝食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晚上,一直萎靡的森格忽然挣扎着抬起头,用鼻子碰了碰旁边的食盆。
云丹嘉措心中一震,立刻将肉糜端过来。难以置信,森格竟然缓慢的将一整盆肉糜都吃了下去。
吃完后,它抬起头,用它那双已经变得浑浊昏黄的眼睛看着云丹嘉措。
那一刻,云丹嘉措仿佛看到它眼中闪过一丝旧日的光彩,亮晶晶的,如同它幼时在雪地里打滚后那般清澈。
云丹嘉措微笑的同时,心中被一股巨大的忧虑淹没——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森格的精神更好了许多。
她甚至不用云丹嘉措帮忙,自己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阳光下,在草甸上踱步。
当云丹嘉措和林雪川骑上马稍微走远了点时,她竟然也跟了上来,虽然跑不快,但步伐坚定,脸上似乎带着开心的神情。
晚餐时,它也好好的吃了整盆的羊肝。
然而,这短暂的“好转”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转天清晨,森格便再次倒下,比之前更加虚弱,她没法再撑起身体,只是静静的躺着,呼吸都十分微弱。
“森格,把……药吃了好不好?森格……”云丹嘉措把白色的药片捧在手心,先前的药片都是他融在水里或者磨碎混在食物里,现在森格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他没办法只能直接这么喂了。
森格嗓子呼噜呼噜的发出声音,她的眼睫缓慢的煽动,划出缺憾的弧线。她张开嘴,伸出舌头,卷走了云丹嘉措手心的药片。她闭紧了嘴巴,发出不适的“呜”声。
她固执的抬头拱着云丹嘉措的手,像是在驱离他。
“森格……”云丹嘉措知道森格的意思是要他走,她不想他看到自己这样子。
“呜……汪……”森格难耐的叫了一声,她又何曾不希望,她永远是陪他奔跑翱翔的那个森格。
云丹嘉措抚摸森格的头,“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走回了帐篷,忍着没有回头。
林雪川正在帐篷里等他,云丹嘉措一把抱住他,肩膀颤抖,将脸埋在了他肩膀。
林雪川什么都没说,他轻拍云丹嘉措的脊背,温柔而坚定,希望能给他些慰藉。
这样的日子他们又一起熬了三天,森格一口东西都没有吃,她躺在那里,几乎没有一点回应。
三天后的清晨,林雪川突然惊醒,他走出帐篷,迎着朝阳,他看到在坡底的森格突然站了起来,它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林雪川,或者说他身后的帐篷,然后义无反顾的,朝着远方的山坡跑去。
林雪川心中一惊,要进帐篷告诉云丹嘉措时,他撩开帐子出来了。
林雪川不知道如何说,他看着远处,又看看云丹嘉措。云丹嘉措瞬间明白了,他冲向马厩,翻身上马,并对林雪川伸出手。
“上来!”
两人共乘一骑,追随着那个在草原上越来越小的白色身影。
“森格这是要去哪?”林雪川眯着眼睛,强风吹得他嗓音破碎,他知道森格对云丹嘉措很重要。
“草原上最好的獒,不会让自己死在帐篷里。它们会自己走进大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面对最后的时刻。这是它们的尊严。”云丹嘉措声音平淡的解释着,任谁听了都以为他很冷静,只有他身前的林雪川知道,他的心跳的快极了,几乎乱了。
最终,在一个可以俯瞰整个牧场和远方雪山的高坡上,森格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面对着追来的云丹嘉措和林雪川,挺直了身躯,然后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清亮、豪迈而悠长的吠叫。
声音穿透云霄,完全不似垂老之犬,仿佛回到了它一生中最健壮、最欢乐的年轻岁月,回到了与云丹嘉措分别的那个午后。
“驾……”
“吁!”
云丹嘉措按住林雪川的手,勒住马,没有再上前。他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用藏语,对着山坡上那高大的白色大声喊道:“森格!我的好姑娘!去吧,安心的去吧!谢谢你!谢谢你等我回来!”
坡上的森格,听懂了。
它最后回应般的叫了一声,然后转身,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面,去独自面对生命中最后的孤独结局。
她,不害怕。
回去的路上,云丹嘉措一言不发,沉浸在“童年彻底落幕”的巨大悲伤中。
13岁,白玛丢了,森格被送走,他被流放,他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恨父亲,恨家乡,又爱这里,爱他的家人们。
午夜梦回之时,云丹嘉措总拉着臂环抚摸耳钉,想着白玛和森格再沉沉睡去。
现在,最后的伙伴,离开了。
云丹嘉措却什么都没说,照旧吃饭、放牧、睡觉,甚至还问林雪川要不要拿手机。
但林雪川没有借着他的让步做什么,在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他好像开始粘人,对云丹嘉措寸步不离。他每顿饭都会主动吃下一些东西,不再需要任何人催促,一点麻烦都不给云丹嘉措添。
云丹嘉措心里明白,这是林雪川在用最真诚的方式,身体力行的安慰他。
他也什么都没说,可又什么都说了。
夜晚降临,难熬极了。
“晚安。”林雪川亲吻了云丹嘉措的侧脸,躺进毯子,又支起上身看着他,“哥,你抱着我睡行吗?”
林雪川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治愈的魅力,仿佛在说:“我爱你,我在变好,我陪你一起难过,你不要推开我。”
云丹嘉措闭上眼睛,隔绝了眼中温热,他点点头,抱住了身旁笨拙又灵动的爱人。
“我……还成……”云丹嘉措按住林雪川的后腰,贪婪汲取着他身上的香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林雪川嘴巴嗫嚅一下,他用鼻尖蹭蹭云丹嘉措的耳边,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睡吧。”林雪川在云丹嘉措耳边吹了一点温软的风,酥了云丹嘉措的腿,也软了他的心。
“嗯。”
第二天云丹嘉措照常去放牧,多吉跟他说,他们该转牧场了,可他,还没有放下。
深蓝色的天空中照耀着淡淡光弧,看得云丹嘉措眼睛发酸,他又用晚饭后的时间来怀念森格,还拿要开会的借口搪塞卓嘎他们,当然,这骗不过林雪川。
林雪川拍拍副驾驶的玻璃,如愿以偿的进了车里。
车里有烟味。
林雪川看着抱着电脑望着远山发呆的云丹嘉措,缓缓开口道:“哥……云……云丹嘉措,”林雪川贴近他,将下巴隔在他肩膀上,“森格不是离开了。她是替你,去守着你的十三岁了。”
云丹嘉措闻言一愣,随即猛地转过头,看向林雪川。
林雪川的眼神干净而笃定,淡淡继续道:“以后,由我来守护你。”
云丹嘉措紧紧皱着眉,喉头发紧,胃里翻腾,最后,到底,眉间寒雪开始消逝。寒冰消融,化为水,从眼角坠落。
林雪川的意思是:那个由森格守护着的笑泪并存的童年,随着森格的离去,被完整的封存起来,带走了。而今后的日子,由我来接替,我们一起向前看。
云丹嘉措抬手掩饰眼角的泪,自顾自的骗自己他没有哭。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烟草味道的清冷空气灌入他肺腑。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林雪川。
“嗯。” 他只回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