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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秤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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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午后，阳光正好。
一位肤色黝黑、笑容爽朗的邻居阿妈央金提着个小布包，掀帘走了进来。
“卓嘎啦，新牧场吉祥！听说你们安顿好了，我过来看看！”
“央金阿佳！快进来坐！”卓嘎热情的迎上去，递上刚打好的酥油茶。
阿妈央金盘腿坐下，寒暄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和草场的长势后，便笑着拿出了她布包里的东西——一杆带着黄铜秤盘的藏式小秤。
“来，这是给孩子们的‘成长秤’！”她慈爱的拉过好奇张望的梅朵，让她站在秤盘上，仔细平衡着秤砣，“嗯！我们的小梅朵，比去年这个时候重了整整三斤呢！像小羊羔一样结实！”
接着是顿珠，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母亲的催促下也站了上去。
他长了好些分量，现在已经开始骑成年大马了。
央金阿妈刚要收起秤，替卓嘎去给旁边庙里送酥油茶的林雪川刚好撩帘子进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央金阿妈手里的秤。
央金阿妈也看到了他，他们在先前牧场时就见过，她知道他是卓嘎的弟弟。她将秤放到地上，眼神里充满了善意的笑意，“还有我们这位从天上来的小仙鹤，也让阿妈称称，看看我们草原的奶茶和糌粑，有没有把你变成健壮的小鹰？”
没等卓嘎他们阻止，林雪川已经站上去了。
央金阿妈报出一个比他自己预期要重的数字，并高兴的说：“好！身子骨扎实多了！”
106斤？
一个多月而已，他重了这么多？
“还得要吃些，太瘦啦！”央金阿妈拍拍林雪川的肩膀，林雪川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了。他的表情很僵硬，抿着嘴礼貌的笑笑。
云丹嘉措和多吉的声音在帐篷外传来，林雪川瞬间就开心了，他从秤上下来，灿烂着笑着。他看向卓嘎边笑边挤了挤眼睛，然后撩开帘子跑出去了。
卓嘎还是有点担心，也撩开帘子，看到林雪川奔向下马的云丹嘉措，双臂交叉紧紧搂住了云丹嘉措的脖子，双腿夹在他腰侧，告诉他自己胖了六斤。
“我是不是不再像个骷髅了？是不是漂亮了！”林雪川当着多吉的面，亲了云丹嘉措的脸颊一口。
“是吗！我的洛洛最最最漂亮了！”云丹嘉措大喊着，他箍住林雪川的腰，原地转圈将林雪川整个甩起来。林雪川的身体，成为了草地上最美的裙摆。
卓嘎、央金欣慰的看着云丹嘉措和林雪川，多吉默默去栓马，顿珠和梅朵也跑出来奔向云丹嘉措说也要玩。
云丹嘉措边转边在林雪川耳边说了一句——我老公真棒之后，才放下他，开始给另外两位小顾客提供“定制飞行”服务，包括但不限于抛起来再接住的不要命只要爽玩法，骑大脖眺望远方的较温和玩法，拎着一条胳膊“咻”的被拽起来的跳楼机式玩法……
夕阳西下的草原上，布满欢声笑语。一个穿着旧袈裟风干一样的老人看着一切，他没有笑，一动不动，昏黄的眼睛却染上了点亮色。他捻着手中的念珠，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宁静的住所旁传来一声汽车刹车的“嗞”声。
是诺布，他一路颠簸从拉萨来到当雄牧场，后备箱里放满了东西：结实的布袋里装着糌粑粉、奶渣和甜茶粉，还有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这是仁钦喇嘛再三叮嘱，一定要他带来供奉给已故“阿爸”的。
他刚把车停在仁钦喇嘛那低矮的土坯小庙前，正好遇上被卓嘎表姐派来给老喇嘛送新鲜糌粑的林雪川。
“林洛！”诺布从车上跳下来，大喊着林雪川的名字。他是知道云丹嘉措和林雪川在这里的，云丹嘉措和他说了，还说他阿爸一切都好。
“你怎么来了？”林雪川有些意外，仔细看了他两眼才确定着“眉间一点红”的确实是诺布。
“仁钦喇嘛就是我阿爸，我给他送点吃的。”诺布极其自然的和林雪川一齐进庙，老喇嘛不在。
“怎么不在家啊？”诺布把吃的放到桌上，大剌剌的坐下。
林雪川习惯了，这几天他每天都给仁钦喇嘛送些东西，那老人总是不在家，第一次林雪川还等了他回来才离开，那老人告知他自己只是去买饼干了，还感谢他是个好孩子。
“不用担心，他去前面小卖店了，买饼干，很快回来。”
诺布一听，脸上那点期待立刻变成了烦躁：“又是饼干！他都八十多了，腿脚也不好，三天两头走那么远就为买那点甜腻东西！他自己想吃也就算了，他……”他跺了下脚，语气里是心疼也是无奈，“还从这坐车去拉萨买！我真是……”
林雪川看着他，想安慰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自己心里也正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东西像石头一样坠在胃里，吵在心里。他没再多说，放下糌粑，转身朝自家帐篷走去。
卓嘎表姐说了还有三天就到望果节了，林雪川想和云丹嘉措去过完节再回拉萨。过完节，他就坦白，他会听云丹嘉措的话，关着他也好，对他发脾气也罢，最后一次，过完节他就再也不这样了。
林雪川的喉结上下起伏一下，把手塞进了喉咙。
在庙里坐着的诺布叹了口气，出来从车里抱出一箱苹果，准备给卓嘎表姐送去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风暴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云丹嘉措拿着卓嘎新做的酥油茶要给林雪川喝些，最近几天林雪川吃的不少，而且吃到好吃的还会表现喜欢了，他真的在享受食物，这个认知让云丹嘉措太兴奋了。
卓嘎特意给林雪川做了一碗少油的酥油茶，因为林雪川唯一还没法接受的牧区美食就是酥油茶了，他觉得还是太腻了，卓嘎就趁新做的，给他做了减油版本装了一壶。
今天一早卓嘎表姐和梅朵一起去采黄蘑菇时，还在提醒他中午给林雪川喝一碗。多吉和顿珠也去放牧了，帐篷附近都没什么人，等林雪川喝完酥油茶，他还能带着他去骑格桑，闹一闹。
云丹嘉措端着碗，四处张望找着不知道跑去哪里的林雪川。正在这时，他脸上带着微笑寻找的表情僵住了。
云丹嘉措转头看向帐篷后，他瞪大眼睛，几乎无法聚焦。他的耳朵动了两下，抬手紧紧拉着臂环。
林雪川刚吐完，他缓过气一转头正好看到云丹嘉措，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被撞破的惊慌和无措，他止不住的在颤抖。
云丹嘉措走上前，将酥油茶递过去，声音出奇的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喝了，暖暖胃。”
林雪川抿紧苍白的嘴唇，偏过头，沉默的拒绝。
云丹嘉措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放下碗，虽然碗沿传来的滚烫温度似乎灼伤了他的指尖。他目光沉沉的锁住林雪川，又问了一遍，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不容逃避的力度，“几次了？”
林雪川的肩膀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他依旧垂着眼睫，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上面有答案。他的沉默像一堵墙，将云丹嘉措的关心隔绝在外。
林雪川的无声对抗，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云丹嘉措感到无力与焦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着心头翻涌的情绪，向前逼近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更具体的质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牧区称体重之后吗？是不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锤子敲打在林雪川紧绷的神经上。他被逼到了墙角，云丹嘉措的关心被他解读成嫌弃，与他记忆中母亲审视的目光可悲的重叠了。
“没有为什么！”他终于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刚刚的呕吐而异常尖利，眼神里充满了羞愤的火焰，“我就是不想吃！吃了难受！吐出来我舒服！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这自暴自弃的、还不知错的恶劣回答，是导火索，瞬间引燃了云丹嘉措强行压抑的怒火。他担心他的身体，心疼他的痛苦，换来的却是这样糟蹋自己的歪理和抗拒！
“舒服？”云丹嘉措的理智之弦在这一刻崩断。他猛地将酥油茶碗顿在一旁的木桩上，滚烫的茶汤溅出，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盛怒之下，他一把抄起了靠在帐篷边随手放置的马鞭，“想疼是吧，不怕是吧，过来，来，哥哥成全你。”
云丹嘉措并非要真的抽下去，而是执鞭本身代表惩戒和权威，他急于打破林雪川那层坚硬的外壳，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马鞭破空的声音，让空气骤然凝固。
诺布本来捧着苹果箱站在原地听着，鞭声一起，他心里咯噔一下，抱着苹果箱就冲了过去。
只见云丹嘉措手里攥着长长的马鞭，眼神冰冷得像雪山上的岩石，死死盯着对面林雪川。
而林雪川，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猫，浑身炸毛，眼神里充满了羞愤和恐惧。
“你想打我？”
“告诉我为什么，我放开手，跟你道歉。”云丹嘉措向前一步，眼睛酸涩的眨了两下眼睛。
“我tm再说一遍！没有为什么！我tm看见你就想吐！行了吗！”林雪川眼含热泪是吼出来的，急着后退了几步。
“云丹！你清醒点！”诺布丢开苹果，冲到二人中间，又上前死死抱住云丹嘉措。
“他是生病了！你……我c……”诺布被云丹嘉措猛地甩开，差点摔个狗啃屎。
林雪川吓得赶紧逃离，实在慌不择路，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个刚从拐角走来的瘦削身影——正是提着一小袋零食回来的仁钦喇嘛。
老喇嘛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他本人也向后坐倒。
林雪川也失去平衡，摔在一旁。
“阿爸！”诺布惊呼一声，赶紧爬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是扶起老喇嘛，然后立刻转身，用身体拦在了云丹嘉措和林雪川之间。
云丹嘉措看到老喇嘛被撞倒的瞬间，理智回笼了一丝，但看到林雪川满身的土还不忘瞪着他的样子，怒火再次吞噬了他。
他抬起马鞭，指着林雪川，“你给我过来！”
林雪川被诺布拉起来，却倔强的甩开他的手，不仅不过去，反而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
“过去让你打吗？你除了会管着我、逼我，还会什么！”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炸药桶，连绵的在他脑子里放烟花。
“我tm今天非要……”云丹嘉措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扬起马鞭就要上前。
“云丹！”诺布死死拦住他，用藏语急喊，“你冷静点！”
“诺布，你放开他，让他打我！就像她当年不让我吃饭一样！反正这身体，早就不是我的了！”
林雪川脸颊上还沾着土，他看着云丹嘉措，继续拱火。
“林洛！你少说两句！哎！”诺布转头大喊，差点又被云丹嘉措推开，他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撒手。
“诺布，你没听到吗！松开！我今天不把他从根到叶全捋顺了，我跟他姓！”云丹嘉措再用些力给诺布掀飞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也担心自己暴怒下真伤到林雪川，有点借坡下驴的被诺布拦着。
但生气是真生气。
仁钦喇嘛自己缓缓起身，他拍了拍僧袍上的尘土，自己捡起了地上沾土的塑料袋。他凝视着云丹嘉措，声音苍老，却有着智者的坚定，“江央贡布的儿子，你的鞭子不是抽向亲人的！云丹嘉措，你的力气，得用来保护他，不是用来伤害他！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云丹嘉措的手僵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他连连点头，怒极反笑。他猛地回身，拿过木桩上还没变温的酥油茶，在诺布紧张和林雪川惊愕的目光中，手腕一翻，将满满一碗乳白色的酥油茶，全部泼在了草地上。
这个动作，在草原上，是极致的愤怒与决绝的羞辱。
“滚！”云丹嘉措指着林雪川，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空气瞬间凝固。
仁钦喇嘛深深的看了云丹嘉措一眼，不再多言。他拎着塑料袋，拍拍僵在原地的林雪川，轻轻拉住他的手腕，用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量，带他走向那座沉默的破庙。
庙内空气清凉些了，林雪川嗅到了刚才没注意的梵香和酥油气息。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进了庙后，老喇嘛什么也没问，先是走到佛龛前，默默的袋子打开，把糖果盒子打开。他从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些，转过身，颤颤巍巍递向仍站着神情恍惚的林雪川。
